第二百二十八章 故地
严绾最终成行的时候,已经是在三天以后的星期五。凌梓威和张泰威两个表兄弟,毫不客气地把她这里当成了自己家,一个占据客房,一个占据客厅。 严绾也不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和闫亦心同居,所以闫亦心每天早早地就赶回了闫氏老宅,把严绾郁闷得不行。 到最后,连鲁湘都撺掇她往南浔一行:“那里虽然名不见经传,可是不比乌镇啊、周庄啊什么的差呢!” 名不见经传?在几年之后,那里已经是炙手可热的旅游胜地! 严绾忽然暧昧地看向她:“你去过?看来你到浙江倒真是去了不少地方!” “啐,我是为了你好!”鲁湘恼怒地瞪她,“如果我知道有了身世的消息,早就忙不迭地跑去了。哪里像你啊,连老爸要来看你,都一副冷脸,害得人家只敢缩在南浔等你。” “我mama……” “对,你mama当时是伤透了心,但是如果这本来就是一个误会呢?对你爸爸,这是很不公平的!” “就算是误会,也是他自找的。梓威说了,当时那个女人是下了药,可是你也不想想,凌家那样森严的地方,如果不是他带回去,那女人能进得去吗?” 鲁湘自然是相信情郎的,所以急着替他辩白:“梓威也说了啊,那女人和凌家是世交,又不能把她拒之门外。” “不用拒之门外,至少可以拒绝上床吧?”严绾冷哼一声。 “那时候已经被下了药……” “就算是世交,也不该让她进卧室!我倒是不明白了,难道当时的风气,竟然比我们现在更开放?” 鲁湘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是不知道,但是如果我知道有亲人的线索,不管他是不是十恶不赦,都是要去见一见的。至少你比我幸运,你有mama。现在又知道了父亲的下落,只是你自己不想认而已。” 最终让严绾下定决心的,还是闫亦心的一番话:“有人说过,爱恋痴缠,要化作云淡风轻才能长久。我想,你mama和凌青的悲剧,大概是他们当时爱得太炽烈,因而没有留下余地。” 既然mama曾经爱过…… 所以,她和闫亦心才会坐在凌梓威的车里,趋车前往南浔。同行的,还有鲁湘和张泰威。 “后面是你的人?”严绾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的汽车后面,还跟着两三辆相同款型的汽车。 “嗯。”凌梓威耸了耸肩。 他一旦出行,虽然不是前呼后拥,但人手其实并不少。只不过远远散开,让同行的人感觉不到压力而已。 高速公路上,很快看到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广告牌。他们虽然出发得不算晚,但到了这里也已经暮色四合。 路牌广告亮了起来,乌镇的照片一幅幅地在车窗外闪过。往事的气息,仿佛透过昏暗的暮色,在心版上散发出了微黄的底色。 “现在周庄、同里和乌镇都被炒得很热,其实南浔不比他们差。爸爸……啊,不,实际上是阿姨慧眼独具,在十多年前就喜欢上了这座小镇。严绾,你会喜欢上它的,慵懒里带着一点醉眼惺忪,无处不散发着从容安详的气息,就像阿姨本人一样。” 凌梓威的介绍,却让严绾感到了淡淡的伤感。事实上,数年以后,南浔也名声大震。只是现在还没有被旅人追捧,才会保有这样的安详。 南浔的路况并不太好,不像许多景点建在高速公路旁。沿着弯弯曲曲的路,一路上见到的都是水。 “南浔的水来自天目山脉,就是杭州的临安。据说这里曾经是吴越两国的边界,在南宋的时候,才正式建成了南浔古镇,到现在至少有七百年的历史了。这里的女人,几乎个个都会养蚕织丝,典型的江南的水灵。” 严绾忽然想起,母亲的日记里,多次提到山和水,还有种桑养蚕的女人,可是偏偏却省略了地名。原来,那就是南浔。 她心里一动,继而一怮,看着夜色迷茫里的白墙黛瓦,木栅翘檐,竟有些痴了。 不像A市的夜,充斥着灯红酒绿。这里的小镇,纵然是灯光,也觉得带着黯淡。 凌梓威的路,大概很熟。他一边介绍着南浔古镇在浙江的地理位置以及历史名人,一只手虚虚地扶着方向盘,最终在一幢青砖小楼前停了下来。 严绾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透着紧张,要面对那个老人,让她的心跳不争气地连着跳了两个节拍。 “别担心。”闫亦心温和的声音,让她的呼吸终于又平稳了下来。 手心沁出的汗,在他温厚的掌心里,传递着某种鼓励和勇气。 “嗯。”她侧头看他,明亮的眼睛,纵然是暗黑的水乡,也抢不走他的风华。 “到了。”不意外的,凌梓威扬了声。 这是一幢独院的二层小楼,和一路看过来的民居相似,看不出什么特色。院前的两株大树,正开始抽出嫩牙。 “这是桑树,到了夏天,会结桑葚。”凌梓威介绍着,门忽地洞开。 严绾来不及研究桑树的树干,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门口。院门前,是一个穿着棉衣的中年男子,出乎意外的年轻。 “爸爸。”凌梓威的声音很轻快,“我带了一些朋友过来,当然还有——meimei。” 这个称呼,让严绾震动了一下。她固执地站在原地,只是透着苍茫的夜色,看向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绾绾!”他叫了一声,轻浅得像是初春时分还没有绽开的花蕾。 严绾有些明了,为什么母亲会被他迷住。只是这样标杆式地站姿,和这样一声缠绵到了骨子里的称呼,几乎让严绾忘了不想认他的初衷。 “我……”她避开了他殷切的目光。明明离得这么远,光线又不明亮,可是他的眼睛,却似乎亮如星辰。 “进来吧。”凌青的声音平稳了下来,长期惯于发号施令,纵然在这个小镇隐退了几年,仍然有一些沧桑的痕迹留了下来。 他的打扮,倒看不出黑道的匪气。也许是遗传吧,凌梓威的身上,也看不出来。猛一见,无不以为他是一个阳光男孩。 当然,凌青的年纪,已经过了半百。一件半新不旧的棉袄,也不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脚上是一双布鞋,黑色的鞋面,底子倒是白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凌梓威,到鲁湘,还有张泰威,和身后跟来的那么一大群人,在严绾走进中厅的时候,就已经呼啦啦地全都不见了。 严绾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灯光下凌青慈祥的脸,和始终握着自己的闫亦心。 “终于……见到你了。你肯来,真的太好了,我太高兴了。”凌青的神色,有些激动。 这时候,才看出来,时间到底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风霜。眼角的皱纹,已经有了好几条。只是刚毅的下巴,弧度还是有棱有角。再仔细一看,鬓边也隐约有了几根白发。 心里有点酸,母亲的头发,到去世前已经一根都不剩下。那是化疗的结果,整个人也是瘦得只剩下一点风骨。 每一念此,严绾就无法不对眼前的男人,生出怨恨之心。 “绾绾。”凌青叫着她的名字,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他伸出手来,也许是想抚一下女儿的发。严绾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脸上的激动,顿时褪色了不少。 “你长得真像你mama……”他浅浅的叹息,像是跨过了时光的洪流。 像吗?严绾有点疑惑。 “事实上,我长得不如mama好看。”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带着清冷。 “你和她一样好看。”凌青急急地说,足尖跨出了半步,却又悄悄地收了回去。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臂始终维持着半伸的姿势。 闫亦心始终默默地握着严绾的手,寸步不离。其实仔细打量一下父女俩,他们还是多少有点相似之处的。 只不过,凌青这时候,宁可女儿连一根头发都残存着妻子的模样。他贪婪的目光,落在严绾的脸上,分明是在积极地寻找着过去的痕迹。 “这里是mama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吗?”严绾偏开了凌青热烈的目光,开始打量起房子的陈设来。 都只是很简单的木质家具,看得出都不是新的。 “这些东西,都是你mama离开时候的样子,我一点都没有改变。”凌青的叹息,浅浅地透过空气传来,严绾却莫名地涌出一股怒气。 “物是人非事事休,人都没有留下,光留着东西有什么用?” “啊……是……”凌青的面目,在严绾的眼里,变得模糊起来。飘缈的雾气,让眼前的这个男人,倏然之间又拉远了距离。 “我没有留下她……”凌青惨然的笑容,比哭更难看。严绾又一次偏开了目光,不敢再和他的目光对上。 他也老了,越仔细看,越能看得出皮肤上浅浅的褶皱。 有一些情绪,越过了遥远的山脉和如镜的湖泊,随着微风降落到了心上。揪然的一团,痛得厉害,让严绾一时之间再也不能吐出一个字来。 “给严绾一点时间,我们一路上……”闫亦心的声音,温和得像是春日的和风,让心情激荡的两个人,都回过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