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生病
刘氏把午宴定在七层连阁式高楼上,四面帷幔皆被束起挂在银钩上,轩窗大敞,春风肆无忌惮地漫卷进来,吹的人额发凌乱。 刘氏和郭圣通并肩立在南窗前望下望去,整个贾府都尽收眼底。 三月天,春意正盎然。 牡丹、瑞香、杜鹃、月季、栀子花、樱花等等开的正艳,和着温煦的阳光一起泼洒在亭台楼阁间。 几只云雀掠过屋檐飞去,拂来栀子花沁人心脾的香味。 郭圣通忽地想起从前母亲叹息只恨海棠无香,而弟弟劝她人生事没有样样如意的事来,唇边不觉漫上了笑容。 她的笑引起了刘氏的注目,“怎么样?在这摆宴席是不是也挺好?” 不等郭圣通答话,她又道:“饿了吧?咱们这就开宴吧,一面吃一面说。” 侍女们鱼龙般地端上各色菜肴,恭恭敬敬地放下后倒退几步方才转身出去。 片刻后,长条膳桌上便被摆得琳琅满目。 脍炙处外,疏酱处内,葱片处左,酒浆处左。 刘氏举起倒满酒的酒樽一饮而尽,“请——” 郭圣通微微颔首,慢慢喝完了樽中酒。 搁下酒樽后,她开始一道一道地尝膳桌上的菜。 清蒸银鱼鲜香,红焖熊掌软糯,鹿rou芋白羹细嫩,炖狗rou味道虽美但她想着小时曾养过的小奶狗总也没法下筷便跳了过去,捧起了侍女盛下的竹荪鸡汤慢慢地喝着。 也就是在这时,她才注意到对面的刘氏筷子还搁在箸枕上。 见她望来,刘氏笑了笑,又一口饮尽樽中酒。 她问刘氏:“怎么单只喝酒?” 刘氏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看向郭圣通,眼尾微翘,目光潋滟。 这一瞬间她所展露出的风情实在是令人心惊rou跳,弄得人既想移开眼去却又被黏住目光脱不开身。 她想,她要是个男人,只怕也得迷刘氏迷得不行。 “你别管我,若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我吧,吃什么都没胃口。就想喝点酒——” 说着话,刘氏也不用侍女服侍就自己执起铺首衔环酒壶来往樽中倒酒。 “喝得多了,才能什么都想不起来,才能睡个囫囵觉。” 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宛如灼灼开发的桃花。 但那妩媚动人的桃花眼中渐渐起了雾气,眼看那盈动的水光将要冒出来时,她猛地闭上眼一口喝尽樽中酒。 再睁开眼时,她眸中的水雾散去了大半。 她用手背贴了贴被酒染的嫣红的脸,笑容中掺杂上了说不出的颓唐:“瞧我,还当是我自个儿喝酒呢。都没顾你,来来来,吃菜——” 郭圣通瞧着她这样,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哪不开心?” 刘氏抬眼定定地望向她,脸上的笑落了下去。 就在她把郭圣通看的心下发毛时,她又深垂下眼帘,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菜,再没有喝酒。 郭圣通见状便不再追问,谁心中都有些不愿与外人道的秘密。 她和刘氏又不甚亲厚,没道理不依不饶地追问她。 于是,她也执起筷子继续用膳。 用罢膳后,侍女捧来漱口水和洗手水。 待得盥洗完毕后,刘氏邀她游园。 郭圣通看她醉的脚下都飘忽却又不肯叫侍女扶,实在看的惊心。 这要是从楼梯上滚下去,到得楼下只怕已经是血rou模糊了。 她疾步上前搀住了刘氏,刘氏刚想挣脱回头一看是她却老实了下来,只是嘴上还不饶人。 “怎么?怕我跌下去?我惯常这样,没一回跌了的。” 郭圣通有些气不过,“我看这回你的运气只怕用完了。” 刘氏哈哈笑起来,偏过头来在郭圣通脸上揪了一下:“你的心倒真好,想必从小家里就和乐。哪像我,不过是块——” “夫人!”有个面容清秀的侍女急急地打断了她,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 “怎么?我说不得话了?” 刘氏回过头去冷冷地瞥了那侍女一眼,侍女立时沉默下来。 郭圣通已经感觉到刘氏和贾复之间的夫妻关系必然不好,但没想到她和娘家的关系更不好。 而且听这话音,似乎还和她嫁给贾复有关。 郭圣通不想探听人家的这些伤心事,忙拽过刘氏:“不是要带我游园吗?怎么干站着不走?” 刘氏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刺了她一句:“怕听我的伤心事回头见面了尴尬?行,那我们下去吧。” 郭圣通被她气得够呛,丢开了她的手就走,却又被拉住,刘氏的声音软绵绵地传来,“我真醉了。” 等着两人磕磕绊绊下了高楼,午后的阳光肆无顾忌地照在她们脸上,刺得她们都微眯起眼来。 大概这宅院原来的主人喜爱桃李,沿途走来一树红花间着一树白花。 一阵风来,卷下漫天花瓣来,几如仙境。 郭圣通和刘氏沉浸在此情此景中,都没有开口说话。 行到沉寂凄清的荷塘前,刘氏忽然止住脚步,“我叫荷花。” 郭圣通楞了一下,待反应过来不知如何接话。 刘荷花? 这名字实在有些俗气,叫她昧着良心去夸刘氏又该刺她了。 春日的荷塘委实颓疲的可怕,一眼望去只能看到几根枯干了的荷叶呆立在水面上,半点生机也没有。 刘氏看了郭圣通一眼,语气平淡,“我是我阿母的头胎,她听了好些医者笃定说是男胎,为此骄纵的没边。 父亲也宠惯着她,只恨不得上天去摘星星给她。 可谁知道——” 她信手摘下一朵桃花簪在耳边,语气仍旧听不出喜怒。 “一朝分娩生下来的竟是个女孩子,我阿母还为此受了难产之苦,险些丢了性命以后都没法生育了,她从此就把我恨上了,时常哭着说我是她的孽债。 出了月子后,她一面哭着给我父亲一口气纳了四五房妾室,一面咬牙切齿地给我取了名字。 那时候是盛夏,荷花开的正好,她便给我随口取了荷花。 我父亲虽失望,但也还算疼我。 可等那些妾室的肚皮一个接一个地鼓起来,又一个接一个地生下儿子后,我父亲就顾不上我了,只嘱咐阿母好生看顾我。” 她说到这像是听着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乐得前仰后合起来,“看顾? 我父亲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阿母每每看着那些庶子,都气的心绞痛。 但面上却又得装贤惠,所以我便变成了阿母发泄情绪的唯一出路。 她在没人的时候掐我打我罚我跪,有时候实在闹得见不得人了便叫我装病。 只要一病,我便连饭都吃不上了。 她说的可冠冕堂皇了,小孩子家用不得药,饿一饿清清火就好了。 我父亲也从不问她,我怎么会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