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七十六 知已
祈男含笑亲自递茶:“是我不妥,好好的提起太医旧事,一把年纪了,谁还没个前程往事?有些恍惚,在所难免。..请太医不必挂怀,区区小事罢了。” 品太医心念此女子,实在善良可,自己刚才明明突兀地抓住她一双玉手,可她为化解尴尬,此时几乎一字不提。 只这一点,便让他心中赫然起敬。 “刚才的话不过在下一时胡绉,小姐也不必当真。”品太医自然要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解释:“宫里其实有好有坏,毕竟世间有睛,明月有圆缺,”祈男明显地注意到,对方提到月字时的犹豫:“人亦有离别,人生在世,不如意者诸多,哪得样样顺心?” 祈男点头微笑:“自然这话有理。不过便因如此,才愈发要活得痛快,方不辜负从这艰难世间走上一遭,因哭声多了方显得笑声可贵,太医你说,我这话可更有些道理?” 她是开解对方,亦开解自己。宫里生活如何不必对方细说,她心里明镜似的,祈蕙便是最好的例子。可就算如此,自己若真要入宫,也断不会期期艾艾,做个悲悯天命之人。 这一席话,如雷震耳,如石惊天,品太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王公大臣且说不出这话,况一介柔小女子? 他再次正色打量祈男,她不是月儿,月儿没有这样的勇气,可心头上因她像月儿而留下的刻痕,反不因此有所减退,竟愈发深刻起来。 以前他只觉得反女子无不需要呵护惜,平生第一次,于此刻,他品川对一个小女子生出惺惺相惜的意思来。 “小姐这番话说得好极了,”品太医灰纸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舒心畅快的笑容:“真正何尝不是如此?我记得有一年年节下。初二,致祭财神,鞭炮甚夥,昼夜不休。太后被搅得寝食不安,睡不能宁。我进宫请脉看诊,只当她老人家必要动怒发火,因其平最好静安宁的。不想太后竟笑对我道:”我这里吵得最响,足以证明来年财神必最看顾我这里,因要看错眼也不可能!“ 这是玩笑话,于是祈男也跟着笑了。真正玩笑,太后还会缺钱,却于这无伤大雅的笑语中,看出太后为人来。 这也正是品太医说这话的用意。刚才祈男不是跟自己打听太后来着?此一事足矣。 “原来太后如何心宽仁厚,我还当太医要说,必有一宫奴才陪了爆竹烟花一起成灰呢!”祈男笑了起来:“怪不得刚才太医一席冷语中,独缺了太后一人。原以为太后老了,不能入列。原来另有用意。” 品太医笑容犹在,眼神却有些冷了下来:“太后不是不入争斗之列,而是年轻时看得多了,现在反看开了。她老人家不愿掺和进后宫风向之争,只有一个底线,那就是皇族后裔之事不可玩笑,别的。都风轻云淡,随她们去了。” 这里的她们,自然指得是皇后与众妃嫔了。 祈男抬头,深深看了品太医一眼,她明显看得出来,对方这话里是有深意的。品太医却不肯就接她的眼神。她看过来,他便偏头,避了开去。 有些事,九小姐还是别太早知道为好。 “皇帝呢?”眼见气氛因无话又冷了下来,祈男忙再抛出一个问题。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品太医这次回得很快,且十分轻松:“当今天子倒是一派乐天,这点倒真真随了太后,因见过太多人生的无稽,反看得极开,心计谋略自然是有的,却不是那种险狡诈,令臣子们不堪琢磨之人。因此朝中常有笑传,皇后是那样的,好在还有个皇帝,时不时敲打着,镇一镇,拿一拿。” 不知不觉,品太医将自己多年积攒下的心底话,真心话,说了出口。待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不过他一点儿没后悔,刚才祈男一句话甚得他心,人生在世,不就求个痛快? 也是因为,对面坐的是祈男,他品川觉得,这是个不会辜负自己信任的,奇女子。 祈男微笑点头,一会儿却又叹息摇头:“皇帝自然是好的,这几年国泰民安,我虽一介深闺女子,却也看得出来,此时方是好光景,应得天时、地利、人和的吉言,只是边关渐起忧患,只里却还是安定的。” 这话又令品太医大吃一惊,只因绝不是一般小女子,于吃喝玩乐,琴棋书画中能熏陶得出口的。 祈男看出对方有些敬仰的眼神,不觉心中得意。怎样?jiejie我前世历史课代表名头不是白叫出来的! 另外,才穿到这里来时,为弄清自己究竟到了一个什么时空,祈男可花了不少时间于书本古籍中,甚至连杭城志这样的书都想法叫小厮弄来看了,出口成章,世事了然,那可不是手到擒来么?! “在下小看了小姐,竟不知小姐这样眼光犀利独到,皇上确实是。。。”品太医的话才说到这里,外头即刻传来玉梭明显放大,有意提醒的声音:“姨娘,您醒了?” 接着便是锦芳懒洋洋,还带着哈欠的声音:“你怎么在外头,你们小姐呢?” 品太医立刻伸出手来,祈男也即刻将左手手腕放至几上小枕,端正坐着,如老僧如定。二人如此默契,心下皆有些吃惊,也隐隐有几分感动。 知己。 祈男不知对方如何想来,于她,品太医确是一位可当得此称号之人了。 品太医低头阖目,似细究祈男脉息,可心头如波澜骤起,冲撞得他几乎不能自已。若不是多年宫中浸得修得的功力,只怕此时于祈男锦芳面前,他便要控制不住地,动容失态了。 锦芳自打帘子进来,正巧品太医在嘱咐祈男:“。。。此时天干物燥,宜时方甘露饮:天冬三钱麦冬三钱生地三钱熟地三钱黄芩三钱枳壳一钱茵陈三钱石斛三钱枇杷叶去毛蜜炙,三钱甘草一钱。。。”边说边于药箱中取出纸笔,就小几上开出方子来。 祈男接于手中,正待看时突然抬头笑道:“原来姨娘到了?怎么走道跟猫儿似的,我竟没听见。” 锦芳心想你有意逗老娘玩呢,刚才你丫鬟在外杀猪似的叫,二门外只怕都听见了,你在这里竟会听不见? “写什么呢?我看看!”锦芳要过方子来看,祈男随意给了她,知道给她也看不懂。 果然锦芳不过瞄了一眼,见确实一钱二钱地写在上头,这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因此也就随手丢了下来,又问太医:“小姐没什么吧?这方子做什么用?” 品太医忙起回道:“因秋天将至,万物俱缺津少润,因此开出这方子来,可用于发渴饮水者,胃中火上时饮用。” 祈男点头,一本正经地道:“正是呢,我最近时常只觉得口中肿痛,对了,太医,刚才您说那歌怎么唱来的?” 品太医微微颔首,竭力隐去唇边一抹笑意:“口中肿痛渴烦加,二地二冬及枇杷。” 锦芳信以为真,偏头细想,突然叫声不好:“经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确实这几也觉得口燥舌干,兼消渴引饮,也用这方子么?可算对症?” 品太医几捧腹,因见祈男似漫不经心地踱到锦芳后,冷不丁却冲他做了个鬼脸。 “口燥舌干,或兼消渴引饮者,胃中液枯也。宜加减地黄汤。熟地三钱山药三钱党参三钱麦冬三钱泽泻三钱五味一钱元参三钱花粉三钱山茱萸三钱葛根三钱。” 好容易忍了笑,品太医又提笔写出一付方子来,也交给锦芳:“这也有一歌,”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口干舌燥胃枯,不解滋病不除。” 祈男点头:“不错,还押韵。” 骤然而至的一阵爆笑,几乎令锦芳和窗外的玉梭侧目,因这笑声来自一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形色不动的品太医。 锦芳即刻便叫金香二门外叫人,照方子抓去,自己则又低声bī)着品太医开出一服百寿长酒的方子来,私下里收进怀中,鬼祟而去。 将走时,品太医将箱子里带来,祈男上回托付的金线交出,祈男接过后,深深福了一福:“得太医实在是小女子的福份,偏劳多回,着实心内不安。望将来有机会,得回报方好。” 知已之,于她,在这一世中,实在是新鲜而又深刻的体验。 男子与女子之间,真会有超越,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么? 前世祈男是不信的,不过现在,她切体会,却不由得不信。 品太医微微怔住,不过很快回过神来,看向祈男的眼神中,便也带了些深意:“何必回报?谊本是各人心知,既能愉悦彼此,又何来回报一说?” 说完便向门外退去,留下有些惘然,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祈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