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无期
夜风很冷,可毕竟快要过正月了,已经有了春的气息。尽管这气息还很微弱,可是这风已经不像冬天那样的冷厉和肆意了。 林暮阳抬眼,看向眼前这素衣淡妆的女子。她个子不高不矮,人倒是略微有点丰腴,倒像是风生产过的妇人。脸色泛黄,微微有点黑,只有一又眼睛,却又被长长的睫毛遮着,连头都不肯抬。 脸很小,五官倒也眉清目秀,可惜额头有块拇指大小的青黑色的记,将她原本还算入眼的容颜毁的一点都不剩。 若是旁人,只怕早就避之不及了。 也难怪她在趁着天都黑透了才来,这副尊容,旁人不吓倒就不错了。可是林暮阳却没有一点嫌恶的意思,反倒是柔和的问:“你是?” 那女子便回答道:“小妇人前来应征乳娘,不知道府上可还用?” 林暮阳涌起一线希望,忙回答:“用,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孩子不足满月,只有你一个人带,会比较辛苦,月钱也不多,而且并不在京里……” 那妇人低头不语,似乎是在沉吟,又似乎是在倾听。林暮阳也就静下来,做着结语:“总之,情况就是如此,你如果这边有亲人,就得仔细考虑了。” 这妇人并没有让林暮阳等多久,她半抬了头,道:“好。” 事情一下子就进展的顺利起来。 林暮阳匆匆带着这妇人进府,府里两位乳娘等的都有些不耐烦了。见林暮阳进来,略略行了礼,竟是连嘱咐都不及说,便火烧火燎的告辞走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林暮阳要是从前还会着急上火。现在,也不过是付诸一笑而已。亲自把念郎抱起来,对那妇人道:“这便是你要照顾的孩子。他乳名念郎。对了,你叫什么?” 那妇人一直低头跟在林暮阳的身后,直到进了屋。人都走的净了,才怯怯的把视线落到念郎身上。才一眼。就再也挪不开了,眼中立时就涌起一层水雾。 林暮阳问了一遍,她竟似没听见。直到林暮阳奇怪的望过来,她才快速的垂下眼帘,道:“是,小妇人没名没姓,因夫家姓林。所以旁人都以林嫂呼之。” 林暮阳哦了一声,道:“哦,这倒是巧了,我也姓林。” 那林嫂无动于衷,并无攀附之意,也无退避三舍的嫌恶。 林暮阳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忽然觉得她太奇怪了些。不由的上前一步,想要仔细的将她打量清楚。 林嫂便退后一步,眼皮忽的抬起,竟一改先前的怯懦。大有不悦之意。也不过是刹那,她就又是刚才的样子,仍是低头敛眉,好像刚才那一眼。不过是林暮阳的错觉。 借着灯光看,林嫂年纪不大。只是肤色黝黑,像是做惯了粗活的。 林暮阳似乎失去了兴致,很疲乏的道:“孩子太小,你照顾时多精心些。我其实并不会照料孩子,一时倒也说不上来,你慢慢摸索经验便罢。这会儿也不早了,你就留下照顾念郎,明日便起程离京……” 林嫂也就默默的上前接过念郎,仍是只答一个字:“是。” 这么错身间,她的手触无意中就碰到了林暮阳的手。那妇人面无表情,好像碰触的不过是根没有温度没有生命没有质感的木头。 林暮阳却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划过心头。真是……疯了?他居然会像个被调戏的贞洁烈女!还是这样一个丑女人。 他压下心头、感官上的种种不适,强自苦笑了笑,便退出房门。 要出门口了,忽然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就见那妇人怀里抱着念郎,低头满是慈爱的盯着他看,脸上弥漫上一层温暖的光辉,不像刚才那样呆滞、木讷,倒让那张奇丑无比的脸鲜活了不少。 林暮阳心一动,忽然张口试探的道:“将离——”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喊将离。也许,只有将离才会对念郎有这样的慈爱吧。母子连心。他根本不相信将离是真的故去了,只是他不肯相信,不愿意相信而已。 林嫂几乎是立刻抬头,问道:“老爷是在叫人吗?”刚才那鲜活的美丽立时被收敛的一干二净,又成了一个没什么出奇之处的普通妇人。 林暮阳微微摇了摇头,道:“没有。”他又看了那妇人一眼,终于彻底而坚决的走了。 第二天一早,孙毓便候在了林暮阳的房门外。等他推门出来,便道:“爷,咱们现在可就走吗?” 林暮阳点头:“念郎呢?” 孙毓挠挠头:“爷,如今咱们两个大男人,带着小少爷实在不方便。” 林暮阳不耐的打断他道:“这一去,也许十年八年,我不可能把念郎放在家乡。”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带着小少爷,虽说苦点倒也好说,只是咱们两个大男人,什么事都要跟这位新养娘直接交涉,实在是不方便。要不,您还是带着个女眷?” 好歹带两个丫头也行啊。 林暮阳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郁,竟难得的露出笑脸来,一抬手,敲在孙毓的头上,道:“你想躲懒是不是?你要是嫌苦,就别去了,我瞧着你年纪也不少了,一直没成亲,想必花花心思动了,一时半会就收不住了。” 孙毓苦了脸道:“不是,不敢,小的哪里嫌苦了?亲事倒的确是耽误了,不过这原也怪不得四爷。是小的没本事,说不上媳妇儿……” 林暮阳便瞟他一眼,道:“你刚才的话是一点都没错,咱们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养娘,一个念郎,多有不便,若是你能娶上一房媳妇,家里外头有你们夫妻把持,我就省心多了。” 正要说话,就见昨儿个新来的养娘已经抱着念郎进了院门。她还是昨天的打扮,虽然洗过脸,梳过头了,可是肤色还是那么黑。 孙毓不禁面露惊容,一时怔住,把刚才要说的话都忘光了。这,这也太丑了吧?四爷这是从哪寻摸出来的? 林暮阳倒觉得好笑。孙毓心高气傲,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眼,又因为自己忙,他不提,自己也就忽略了。 如今对着这样一位养娘,他还能说出来男女有别,男女大防之类的话吗? 那位养娘倒是个奇芭,若说她粗俗不懂礼,有点低估她,可她就是不行礼。若说她畏缩怯懦,看外表很像,但还不如说她更从容镇定多些。 也不过是朝着这主仆二人点了点头,便退在一边。 念郎是换过衣服的,穿着连腿的棉衣,头上还戴了一顶棉帽。饶是如此,外边还又裹了一层棉被,遮的密密实实,只在脸部稍微露出一点缝隙。 林暮阳一看见念郎,心就软了,看了看天色,对孙毓道:“走吧。” 孙毓才回过神,就见林暮阳已经走过去,提起了养娘身边提着的大包袱。他怔了下,忙赶上前:“爷,还是小的来提吧。” 笑话,爷从小时就养尊处优,什么时候干过这种粗活?可并不是他没有眼色,那养娘再丑,也终究是个女人……他多有不便啊。 林暮阳倒躲过了孙毓的殷勤,道:“别愣着了,又不是没有活要你做,还不快点去外面看看。你这个大管家,有名无实,以后所有小厮的活,都是你的了。” 孙毓摸摸后脑勺,不明白怎么四爷人一下子倒像是轻松了不少,竟然还能开玩笑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在前面领路,林暮阳在中间,养娘抱了念郎在最后。林暮阳提着包袱,竟然还不时的回头望一眼。只是那养娘竟似乎一点都注意不到他的眼光,自始至终都认真的走路,认真的看着脚下。 孙毓早就雇了一辆车,此时街上人少,倒也没人注意,便掀了帘子,让养娘抱着念郎先上去。还要再让林暮阳上车,他却放下帘子,一偏腿就坐到了车辕,对孙毓道:“你也上来吧,这一路还远着呢。” 孙毓便识趣的闭了嘴,把从前那股子唠叨劲都收了起来。他算是看明白了,四爷这是突然之间就调整好了心态,再不拿自己当成从前的四爷、大人了。 这样固然好,免得有不适应的落差,可是,对于一个身居高位多年,呼奴唤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猛的变成平民,他说着不在乎,心里就真的不在乎,并且转变的这么快这么平顺? 车夫吆喝一声:“都做好了吧?那咱们可就走了。”他一声鞭子,在空气中甩出一声脆响,正要走,就听得身后有女子的声音喊:“等等。” 除了林暮阳,车夫和孙毓都回过了头,见跑出来的不是别个,正是朱氏身边的窈窕。她也顾不得有外人在,一下子就跪到了地上,道:“四爷,夫人想要跟您说两句话。” 林暮阳还是头都不回,道:“无话可说,你叫她自己珍重吧。” 窈窕为难的道:“夫人已经就在门里,您就跟她说两句话吧,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夫人担心您这一路安危,特意叫奴婢拿了些银两和换洗的衣服……” 林暮阳只盯着前面,平静的淡漠的对车夫道:“赶路。” 窈窕往前动了一下,咬着嘴唇,挺直了后背,道:“夫人说,如果四爷执意不肯相见,那就,一别之后,天长水阔,至此死别,再无见期……” ………………………………………… 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