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的时间

    那年她22，二流大学毕业。刚到公司上班一个月，就赶上公司二十周年大庆，数百同事熙熙攘攘的坐满酒店大厅，热闹中不免有些乱糟糟的。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坐到这一桌菜鸟们中间来。

    斯时他已不太年轻，她隐约记得他是另一个部门的中层干部，人人都叫他老周。一桌子年轻人们起哄着相互灌酒，她也只好随大流喝几口，没多久就满脸通红，晕晕乎乎，实在是不胜酒力。

    他倒是很稳重，不深不浅地喝着，向小年轻们介绍菜色，说“福聚楼这里的香酥鱼排是极有名的，不可不尝”，“同样是红烧rou，这个和别的地方卖的硬是不一样”，等等。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被大餐吸引，也不忙着劝酒了，她才松了一口气，抬头却看见他微微关切的脸。

    他就坐在她旁边，低声问她：“还好？”她腼腆地点点头，毕竟不熟，交浅不敢言深。他招来侍者轻轻交代两句，没多久就将一瓶酸奶放到她的面前。“酸奶含钙丰富，能保护胃黏膜，延缓酒精吸收。你喝一点吧。”她微感诧异：“你怎么知道我酒量浅？”他笑笑没回答。

    冠盖满园，觥筹交错，无人注意他们轻浅的交谈。她不知勇气从何而来，仿佛黑洞中的人看见了一个出口，竟忘情地向他诉起苦来——实习时的委屈、工作后的迷茫、远离家乡的苦闷……她说，他听，其实并无过多回应，然而他诚挚的表情使她觉得他懂，他都明白。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他们分头离去。隔夜酒醒，她有些心虚，想起自己借酒发疯竟然对人说了那么多话，只怕以后就要传遍公司成为笑柄了吧。但日子过去，他们并无交集，见了面也不过点点头而已——她又宽慰自己，他一个准中年人，应该不会拿我这小孩子的话去当茶余饭后的笑谈的……后来，再后来，她渐渐淡忘了此事。

    她委实有太多工作去烦心，学会了将自己敏感的小神经一一剪除，脸皮越来越厚，笑容越来越假，最关心的是每个月工资单上的数字，没有时间想别的事情。人家上班她上班，人家下班她加班，因为实在年轻所以熬得起——她不爱泡吧不爱网游不爱夜生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实不客气蹲在办公室里挣印象分。

    偶尔看见隔壁办公室也有人在加班，好像是他的样子。不过他从来不来和她打招呼，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去和他闲聊。不过，工作上的交流是免不了的，两个部门时有来往，一年之后她小升一级，居然调到了他的办公室，直属他麾下。

    他办公的时候一板一眼从不马虎，对谁都是一样的态度。有年龄的沟壑在，她是不打算和这些60后的领导深交的，嘻嘻哈哈打闹着的自然是同期进公司的年轻人们，他们才有共同语言——可都是兄弟姐妹一样的感情啊，她有时茫然地想，她去哪里找一个她爱的也爱她的人呢。工作这样忙，圈子这样窄，都市如水泥森林扼杀一切浪漫因子，爱情都在什么地方呢？

    一晃眼又是两年。她看着新来的大学女生战战兢兢叫她“大姐”，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也许老周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她坐在位子上看他波澜不惊的脸。这两年里他带着他们这组人实实在在打了两三场硬仗，他升他们也鸡犬升天，大家都觉得老周这样的领导不可多得。只是，他就要走了。

    签证已经办下来，老婆孩子在彼邦已经数年，只等他团聚。他要是一走，位子就空了，办公室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包括她在内3个副手人人皆有可能，甲君学历高，乙君资历深，她赤手空拳貌不惊人，唯一成绩不过是办事稳妥从不出错——这也好算成绩？她自嘲：“没学历没背景，罢了罢了，当分母吧。”和时下去考国考的大学生们心态一致，权当自己是炮灰。

    人事任命下来那天，她如常上班，没想到却有意外惊喜——她将顶替他坐上高级职员位置，单独管理一个部门。甲君乙君尚算有风度，纷纷过来祝贺，一办公室的人头攒动，喜气洋洋的样子，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明争暗斗……

    那天下班她走了迟了些。一踏进电梯，发现只有他和她，空气顿时变得很微妙……说不出的暗涌，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谢谢你。”他还是那样温和的表情，说：“我也只能为你做到这样。以后，看你自己的了。”

    这么多年了，他对她一直有好感，而她一直都心知肚明——女人在这方面的敏锐程度是很惊人的。他将她调到身边，他教她对付客户，他为她拉拢人脉，他推荐她当接班人……她很清楚很明白，是他站在她的身后默默支持，虽然他一句逾越的话，都未曾说过。

    从头到尾，他们真正的交谈，不过只有一顿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