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车辕(三)
两军相争勇者胜,入夜之前,赵营兵力自南面突袭而至,四川副将张奏凯顿时手足无措。 张奏凯能晋升四川副将,很大程度上拜追剿袁韬的战功所赐。袁韬号称川中摇黄诸家第一贼,倘若拿到他的人头,接替侯良柱成为新一任四川总兵也不无可能。所以,张奏凯长期逗留在川北,一心一意就是为了追杀袁韬。他的军队驻扎在仪陇南部的一个镇上,密切关注着遁入营山县袁韬军的一举一动。此前他得到消息,营山县流寇火并,主角还是川中赫赫有名的袁韬与赵当世,只觉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袁韬的三大营他查探过多次,地势险峻,绝非仓促可下。赵营虽说能战之名在外,到底疲师远来,又不熟地理,贸然与袁韬鏖战,胜负难料。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赵、袁二方厮杀,正是他趁虚而入的最好机会,要是能借这个机会把大寇赵当世也除了,自己日后的前途岂是区区一个四川总兵摸到顶的? 他点出营中战兵二千,赶到营山县北部观望局势,同时通知阆中的夏时亨带兵支援。天色渐暗,从前方查探回报的消息都称赵、袁激战,相持不下。他认为此时出击尚不合适,夏时亨的援兵也没有来到,便开始布置兵士扎下简单的枪营,准备等次日再做计议。岂料,白黑交替之际,忽报有军队来,只是来者不是夏时亨而是贼寇。 不久前胜负还悬而未决,怎么顷刻间就有了结果?且血战才罢,竟马不停蹄继续发动了进攻,这份疯狂凶残,大大出乎了张奏凯的意料。 天暗昏黑,摸不清敌方的具体情况,但无论来的是袁韬还是赵当世,对张奏凯而言,都非最要紧的事。 贼寇来得急,倒还不是没有半点准备的机会。张奏凯慌乱过后当机立断,取消了继续扎营的计划,转而动员全军投入战斗。据报,贼寇正面布置了至少三千人的兵力,此刻正前仆后继朝着自己快速推进,看样子,是想借着突击,一举踹破己方的部署。 张奏凯很快凑齐了近千人的兵马先行出战。他根据斥候回报进一步了解了此次进犯的贼寇情况:他们虽然大举来袭气势汹汹,但阵型散漫,毫无章法,眼下双方相距尚有半里,敌阵已然稀稀拉拉,前后相隔甚远。 如此表现,显示出贼寇低下的作战素质。张奏凯暗中舒口气,有条不紊摆阵将近千人次第派出战。即便贼寇狡诈,占了先手,但他还是有信心凭借实力扭转颓势。 坐在中军营中,张奏凯听到了营外震天动地的鼓号声,看来,贼寇已经发起了冲锋。 果不其然,在前方指挥作战的坐营官派人来报:“贼人鼓声愈急,前锋已至三百步!” “进二百步放箭试敌,若敌孱弱,进一百步收箭rou搏。”张奏凯吩咐道。他心中已大致有了计划,贼寇疲兵来袭,很可能打得就是捞一把的主意。一旦发觉己军稳住了阵脚,开始反击,十有八九会撤退避战,这也是贼寇一直以来的作战策略。但他却不能让贼寇从容撤走,营山县贼寨难攻,唯有在野战中大量杀伤贼寇,才有希望打破僵局。所以,他宁愿放弃以弓弩铳炮远距离打击贼寇的稳妥做法,改而采用近身战,以求将贼寇死死贴住。等到己方部队尽数投入战场以及夏时亨的兵力赶到,一次性将贼寇的主力歼灭殆尽是完全可能的。 营外,箭啸铳响迭起,不时有清脆的小号声带起熟悉的节奏与旋律,似张奏凯这种极富作战经验的将领无需亲临前线,只需凝神细听,就能将战斗的态势估计个八九不离十。 “副将,箭放二轮,铳放一轮,贼人尸积若山!” 战况完全在张奏凯的把握中,他点点头,面不改色,传令道:“再放一轮箭,藤牌手、狼铣手、耥耙手、长枪手等各司其位,以三才小阵步进,分三面将贼人钳制,绝不容其部走脱!”说罢,再令旁人,“剩余千人分二部,先上五百支援,各行各伍,务必高立旗帜,与主旗呼应。主旗三摇而不应者,战罢追责。”混战中,旗帜是区别敌我的重要手段。张奏凯治军极严,要求兵士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要时刻注意上级旗帜。在他营中,曾有几名总旗、小旗在巡检时因丢失了背旗而被一并处斩的案例。 “副将,饭到了。”作战归作战,饭还是要吃的,张奏凯一切安排妥当,没什么心理压力,点点头,接过碗筷。碗里只有热腾腾的白饭以及一些腌菜和豆酱,很寒酸,但长年羁旅的张奏凯只吃得惯这样的饭菜。真要让他大鱼大rou,两三餐就腻了。 饭吃到一半,再来军报:“贼人与我军交手,全无力抵抗,欲行撤退事。” 张奏凯耐心嚼完嘴里的饭,咽下后方道:“全力牵制住,不要让他跑了。”说到这里,加问一句,“我军伤亡几何” “至今无伤亡。” “无伤亡?”张奏凯眉头一皱,“缘何如此?” “贼人手中似乎甚少兵刃,更无弓弩铳炮。” “这......”事出反常,张奏凯皱起了眉毛,将饭碗放到一边,“好几千人,没兵器,敢来打我,莫非有诈?” 左右见他疑云满面,说道:“但据前方军报,贼人实已大批被杀,此事想来做不了假。” 张奏凯点头道:“这倒是,由此看来,我前番判断有误。” “有误?” “我本以为,此来的贼人是赵、袁中的赢家,如今观之战力低劣如斯,全然不符。再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纵赵、袁二人一人胜出,元气也必有损伤。按常理也该休整恢复,绝不应再行乖张之举。由此可见,这支来袭的贼人,是慌不择路的败兵。” “败兵?” “嗯,其众手无寸铁,混乱无旗帜,全无行伍之态,岂不就是丢盔弃甲之后的狼狈?而且向北逃窜,怕就是袁贼的溃军想重返巴州。不想正撞见了我,也是命中该绝。”张奏凯摇着头道,表情看上去略有失望,“原以为能一举荡平二贼,岂料是杀鸡用牛刀。” 左右有人道:“若是袁贼败了,于我反而是好事。听说那赵贼一意出川,想必不会在此间停留太久。只要我等歼灭了袁贼残部,等赵贼离开收复了失地,未始不是一件大功。” 张奏凯点头表示赞同:“言之有理,不过只是袁贼残兵,我军必胜,不必再费周章去请夏大人来助战。你几个即刻派人去保宁府通知夏大人。” 左右闻言领命,各退下行事,张奏凯叹口气,这才端起身旁的饭碗继续吃了起来。 营外的战场上,已是尸山血海。 眼看着不远处,在步步紧逼着的官军的刀斧下如待宰鸡豚般无助的炮灰们,覃进孝面露笑容。 陪立在侧的彭光扬鞭指示道:“少君,你看,官军已有疲态。”他出生在忠路,长在覃家,于他而言这天下可以没有皇帝,但却不能没有覃进孝。即便已经接受了赵营把总的身份,当与覃进孝独处时,彭光还是会自觉按照之前的习惯地称呼覃进孝。 覃进孝笑容转瞬即逝:“目前战场上的官军有多少?” 彭光应声答道:“官军不断添兵,至今已在一千五百人之上。” 覃进孝脸色冷峻似刀,透出点点寒意:“疲兵不假,但官军总共不过二千人,如今泰半在此,这才是我本意所在。这三千俘虏,顶得大用。”说着,补上一句,“借官军之手又卸下了这么多人的累赘,当真是一举两得。” 彭光心中一寒,嘴上不断附和,又听覃进孝冷言:“那姓杨的有些不懂事。老子要不仗义,还给他留五百人作甚?亏他还有些眼力见,真惹老子毛起,将他及那剩下的五百兵都一并发到此处挨刀!” “少君说的是。”彭光连连点头。 “俘兵已被杀得差不多了,你准备准备,即刻带兵下去,别让那一千五百官兵回了头。”覃进孝说道。他这里尚有七百人,除却二百人留守原地,还有五百人都将被彭光带去与一千五百官兵交战。 以五百对一千五百,光从账面看,绝无取胜的机会。然而,覃进孝下给彭光的任务并非异想天开将那一千五百官兵击溃,彭光的任务仅仅只是为了牵制住这些官兵。战场空间并不大,官兵分三面夹击,原是为了防止赵营兵马脱离,但现在,反过来正被覃进孝利用了。通过观察,覃进孝认为,只靠彭光手下那骁勇敏捷的五百忠路老兵,足以暂短时间支撑起与三倍官军的对垒。 至于如何取胜,全看左营剩余的那一千三百余人。 就在彭光及五百兵对官兵展开进攻时,另一端,暗中包抄到官军两侧的魏一衢也同时发动了猛攻。 魏一衢的目标,直指张奏凯。 张奏凯此次出战,预计两天内结束行动,所以并未有太多的后勤准备。当下连个最简单的枪营都没有立好,所谓“营寨”,对于魏一衢的进攻起到的防御效果寥寥。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简单的策略,只要运用得宜,通常能起到决定战局的效果。 覃进孝利用从三营中收拢的袁韬军俘虏,发动正面进攻,吸引了张奏凯的注意力。而张奏凯对南面战事缺乏了解以及判断失误,也直接造成了对迂回包抄而来的魏一衢完全没有准备。 魏一衢很老道,杀入官军大营的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去找张奏凯,而是分出部分兵马抄截那在前线一千五百官兵的后背。所谓关门打狗,有先有后,先把官军主力回援这个门给堵了,再对付张奏凯,便无后顾之忧了。 刚吃完饭的张奏凯听到撼天动地的喊杀声,失色惊问左右。左右未言,自帐外已冲入三五人。张奏凯拔腿要走,可饱食方罢,遽动之下引起腹部一阵剧烈痉挛,令他不得不弯腰停步。入帐为首者正是魏一衢,他飞脚过去,将尚自捂腹的张奏凯踢翻在地,同时看到案板上那个没来得及收拾的空碗,冷笑两声。 张奏凯拔出腰间短刀,猛力抹向魏一衢脖颈,魏一衢腰刀一扬,本意是打掉他的短刀,谁知没估好长度,刀锋不偏不倚,正中张奏凯下颚。只听张奏凯大叫一声,没等脖间血流出来,就已伏地。 魏一衢抢上前,一探鼻息,发觉已没了呼吸,颇有些悔意。本待是大好时机能拿个活的官军副将,当为此战锦上添花,可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 “做个饱、饱死鬼,也不、不亏。”魏一衢嘟囔着摇摇头。 张奏凯既死,营中官军或死或逃,俄顷便荡然无存。魏一衢割了张奏凯的脑袋,调转枪头,与彭光一起夹击剩下的官军主力,等夜幕降临时,一切尘埃落定,张奏凯的二千官军大半战死,部分突然走脱,剩余一些投降的也都给扣押了起来。 激战过程中,覃进孝曾听斥候禀报说自北面有一支兵马行军的动静。当时左营的全部兵马都已经投入战场,覆水难收,若来者是官军援兵,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所幸,官军在左营出其不意的战术下很快丧失斗志,战事并未拖久。等收拢了各部兵马,覃进孝得知,北面那支兵马在观望一阵后已经拔军而归,紧绷着的心才放松一二。他却不知,那支兵马正是川北兵备道夏时亨的人,他们接到张奏凯的求援从阆中出发,走到一半却又接到张奏凯要求退兵的消息。他们不明就里,也只好回军,但走了一阵,张奏凯那边又有败兵追来求援。如此一来,他们更加摸不清头脑,一边观望一边重新向南行进。 可也就是因为这来回一折腾,夏时亨的兵马没能及时赶到战场,及至张奏凯彻底失败的消息传来,他们眼瞧着战事已无翻覆可能、天色亦黑,只得怏怏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