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刘百户
这一夜,有很多人不能入睡。 南夏侯府中,高元的书房依然亮着灯,高元细细的斟酌着手中的一份奏折,这是他上表皇帝的战阵总结,同时也是他自承有罪的请罪书,皇帝已经这般让步,他也不能不识好歹,写至最后,他又一次写到,对河南乱匪,剿灭为主,河北乱匪招抚与剿灭相辅,重用河北何炯新招抚的流贼,形成对南方流贼的泰山压顶之势,对于山东流贼则以招抚为主,同时把几个孤立的州县尽快打通,完成对流贼的分割包围,最后他又一次委婉的提醒皇帝,不能急于征伐辽东,最好给中原两三年的喘息之机。 一纸奏折写了两三个时辰,待得搁笔的时候,已是四更,长长的申了个懒腰,高元摇了摇头,暗叹一声:“果然是老了,当年卧冰饮雪都不觉得累,现在只不过写了点奏折,都腰酸背痛。”一双小手轻轻的揉着他的肩,高元眯上眼,享受着妻子的关怀,谢氏埋怨着道:“你还当自己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吗?你都快六十了…”“哎…”高元轻轻一叹,安慰的拍拍妻子的手,谢氏撇了撇嘴,嗔道:“不知你们叔侄两发的什么疯,一个个都是四更还亮着灯。” 高元摇摇头,一笑:“家事国事天下事,男人总有cao不完的心。”谢氏轻轻一笑,有些话,纵是夫妻也不能说的,她自然明白。 夜色如水,一直忧心忡忡的高绍全回到侯府不久,就让管家连夜去往自己的别院请来拓跋燕,拓跋燕本就是侯府的家臣,管家自然也认识,至于晚间不得出城,对于像广陵高氏这样的世家自然也不是问题,不过一个时辰,拓跋燕就与自己的四个亲信赶到了侯府。 当拓跋燕到来的时候,一灯如豆,高绍全手持毛笔快速的写着信,三封信,给三个人,一封信是给胡晃的,对于胡晃,他不能相瞒,直接告诉他河南战局如今已不是流贼与官军的战斗,而是梁王与太子的争权,虽然是自己的家臣,他依然打算给胡晃一个选择的机会;另一封信是给河北的何炯,对于何叔,他非常尊敬,自然也不会有所相瞒,一句梁王有窥伺神器之心,就直接点明了局势,太子的想法也一五一十写了进去;而最后一封信,高绍全是犹豫了很久,才最终决定写的,这封信很可能会决定中原乃至天下的局势。 吾兄安仁亲启,信的封面上写着一个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字,但是知道的人怕是要吓出一身冷汗,这安仁不是别人,正是刘轨刘安仁,如今横扫山东,坐拥四十万大军的流贼顺天王刘百户。 三封信一起递给拓跋燕,沉默了半晌,高绍全才道:“何叔与胡晃的信你另安排他人去送,刘轨的信你要亲自交给他,可能的话,留在山东,帮刘轨,但是前提是不能暴露你的身份,”他又轻轻一叹:“可能的话,我也不想让你去,不过我手边的人着实太少,只能委屈拓跋统领了。”拓跋燕洒脱一笑,一抱拳,朗声道:“少主不用内疚,我拓跋燕早就想去见识见识刘百户这样的枭雄了,这个机会少主若是给了别人,我拓跋燕还心中不服呢。”“嗯,”高绍全点点头道:“那就拜托拓跋统领了,若是成功,这挽救大周之首功就是拓跋统领的。” 几道黑影消失于黑夜之中,高绍全愣然片刻,才吹熄了火烛,翻身上床,和衣而眠。 而靖国公府中,刚刚忙碌了一天的靖国公韦震也一样精神十足,他打发了来服侍他安歇的侍妾,唤来亲兵,只说了一句:“按计划行动。”亲兵林权立刻了然,应了声是,就消失在黑夜之中,韦震见得亲兵已然远去,才一摇三摆的走向侍妾的暖房中… 历城齐州总管府中,刘轨有些好奇的打量着立在大堂中的汉子,这汉子皮肤很是白皙,鹰钩鼻,一身腱子rou,那身高足足比寻常人高了一头,眼睛中甚至还带着一丝蓝色,这个人不是汉人,刘轨心中暗暗道,只是这个不是汉人的奇怪的胡人却有着朝廷堂堂正三品归德将军的官印,若不是此人一副官军打扮,他还以为这胡人是截杀了某个朝廷大员夺来的官印呢。 “咳咳,”刘轨轻咳两声:“这位将军如何称呼?为何光临我们齐州总管治下?”那汉子自然就是拓跋燕了,他一拱手,昂声道:“吾乃朝廷党项军统领,归德将军拓跋燕是也。” “原来是拓跋将军?”刘轨一愣,他自然知道朝廷中的党项和沙陀军,皆是百战精锐,总兵力虽仅仅万余人,却个个是以一当百之辈,号称天下雄军,只是…这位党项军统领大爷,怎么会撞到自己的地盘,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拓跋燕:“拓跋将军,你怕是弄错了州府吧?我们是义军啊,可不是你们官军?” 拓跋燕一笑,拱拱手道:“某自然知道,某就是来投义军的。” 啊!一众流贼登时大眼瞪小眼,他们不是没碰过官军投降的状况,只是…只是朝廷堂堂三品大员,独身来投,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更何况党项军的威名提一提,这些流贼都要抖三抖,更别提党项军统领来投了,他们可没忘了就在几个月前,数千党项军一举击溃了小曹cao平三郎的数万军队,随后又千里奔袭,一举攻克陈州重镇,平三郎就此成了砧板上的鱼rou,这样的军队统领会来主动投靠?骗鬼的吧? 刘轨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暗暗压着怒火道:“拓跋将军,不要拿这话消遣爷们,你若缺钱回家,我们义军赠你一份程仪,你只管离开,山东境内,不会有人为难将军。”不是他不想宰了这位官军将军,只是党项军的威名太大了,他可不想把这样的虎狼之师的仇恨拉到自己身上,只想早点打发了了事。 拓跋燕一笑,摆摆手道:“程仪倒是不用,某身上也有千余两银票的,不愁吃喝用度,”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了上来,道:“大王的故人所托,大王看了自然会明白。”“嗯?”刘轨怀疑打量了一眼这个看似粗莽,实则狡猾过人的党项人,赵三接过那封信,检查了一番,发现没问题,才递给了刘轨。 刘轨见得信封上写着一行字:吾兄安仁亲启,并不熟悉,很是陌生的笔迹,他不由暗暗摇头,实在搞不清这是哪尊大佛找自己的麻烦,竟然请来拓跋燕这个瘟神,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看到落款就是刘轨一愣,随后脸色陡然一变。 只因为那落款上写的是十六个漂亮的行楷:东宫六率参军太子侍读弟高绍全顿首。 看到刘轨一脸惊诧的表情,赵三有点纳闷,刘轨倒是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摆摆手道:“拓跋将军先行下去休息吧,这封信,我等还要好生参详一番,才能给你答复。”拓跋燕拱拱手,就先行下去了,他知道这件事不能急于一时,总要给这些流贼一些思考的时间。 待得拓跋燕下去之后,刘轨手摸着高绍全的信陷入沉思,他的台子上还有一封来信,这几天来,他们这个齐州府贼窝,反而成了朝廷各方的热馍馍,那边徐州的来人还在齐州,这边京师又来了人,只是还不知道会有谁来?刘轨突然有些期待了。 其实自从小曹cao平三郎被困于亳州宋州一线之地,河北北部为何炯掌握之后,刘轨争夺天下心也淡了许多,如今山东看似形势一片大好,然而只要略为分析,就可以注意到其实他已然是强弩之末。南方的两淮精兵超过了十五万,河北反正的流贼也已有十万之众,更无论河南陈颖蔡汴四州之地了,可以说他们这些流贼唯一依仗的流动性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存空间,如果尽取山东的话,可能尚有一搏之力,然而几个月过去了,登莱等州依然牢牢地掌握在朝廷的手中,其实他们这山东流贼也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了,或者接受朝廷招抚,或者跳出包围圈,星散成山贼而已。 然而,其实刘轨面前从来只剩一条路,他的所部大部分都是妇孺,真正的精兵从未超过二十万,若要弟兄们抛妻弃子,弟兄们说不定马上就砍了他这个顺天王的脑袋投了朝廷,所以从始自终,他们的路只能是接受朝廷招抚,本来那徐州的来信已经让他有所动摇,只是...如今看来,投徐州与投朝廷恐怕并不是一回事。 “大哥,又是朝廷招抚咱们的?”赵三不是笨人,瞬间就知道了大哥纠结在什么地方:“难道朝廷与徐州的想法并不一致?”刘轨点点头,长长一叹道:“这次招抚咱们的其实还是咱们的老熟人呢。”赵三皱皱眉,他有些纳闷朝廷中怎么会有他们的熟人,敌人倒是不少。 刘轨摇摇头道:“解元公果然非寻常人物,才短短半年不到,没想到他已是朝廷的高官了。”解元公?高绍全!赵三迅速想起了那个一向文质彬彬,却有一身好武艺的世家公子,刘轨把高绍全的信递给了赵三,道:“兄弟们都看看吧,关乎着弟兄们的身家性命,不能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