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至洛阳
洛阳春日最繁花,红绿荫中十万家,洛阳两千年古都,自周公营建雒邑,至本朝已历两千余年了,每一寸土地都积淀着历史的尘埃,前朝更是定洛阳为东都,号称神都,当时聚民百万,实为天下第一名都,自安史之乱后,山东藩镇林立,洛阳渐渐转衰,直到本朝又都洛阳,至今已百四十年了,虽然曾历四代残破,而今定都一百多年,洛阳再度繁华起来,即使是隆冬季节,洛阳依然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当高绍全到得洛阳这座千年帝都的时候,已是天平十年的小年夜了,本朝沿用前朝规矩,从小年夜封衙,到正月十八复开,若非特殊紧急情况,这也就是官吏们的年假了。 高元非戴罪之身,只是革职查办而已,虽说下诏狱,皇帝语焉不详,这些皇城司的人也不会自讨没趣,拱拱手约好开衙之后自去诏狱点卯,就各回各家,忙活新年了,婆娘这些天没有汉子撑家,怕是早就累坏了吧? 高绍全并非第一次进京,不过以前进京他都是住在自家的别院里的,而今堂堂高家长房只剩下他这一个独苗,回到那别院里就是形影相吊,很是可怜,高元看出他的犹豫,笑道:“到叔家去吧,你婶婶早就给你收拾好了院落了,本来是想让你进京科考的时候…”一时说漏了嘴,叔侄两人皆是相对黯然。 若是没有半年来的这些事,现在的高绍全估计正在二叔家里准备着明年春的科考吧?若是没有这些事,再过半年高绍全也能御道夸街吧?而今,家没了,科考也似乎离他很远很远了… “不要想这么多,去叔叔家团在一起过个好年,”高元毕竟是经历过太多风雨,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又道:“拓跋燕,你带着三百护卫去绍全的别院里过年,每人去账房那领个十两银子,过个好年。”“哎,”拓跋燕嘟囔着道:“老爷,其实我们也有俸禄,也不需要你赏这么多银子。”“什么屁话?”长期在军中厮混的高元也有些军痞的习气,粗声骂道:“这是我侄儿赏给你的压岁钱,别不知好歹。” “那感情好,”拓跋燕一笑道:“咱弟兄谢过家主的压岁钱了。”“贫嘴。”高元一笑,在几十个护卫的护送下,回府去了。 南夏侯府自然非同凡响,占地足有半顷,皇帝看重高元,同时又为了弥补高学士之死,天平七年把这处前朝郡王宅子赏给了高元,一些违禁之处都被逐一清除,不过雕栏画柱,的确是难得的好住处。一对威武的石狮护守朱门两侧,中为天平帝亲自题字的“高府”,两侧灯笼则高悬南夏侯高与参知政事,如今皇帝免了高元的三省总督与兵部尚书,除了侯爵之外,只留下一个虚职的参知政事。 “老爷回府了。”管家见得老爷的轿子远远的来了,立刻就让门房回禀夫人,这些天来,整个南夏侯府一片愁云惨淡,先是揪心三省战事,后是被下诏狱的消息打击的不知所措,如今老爷总算是回来了,不管将来如何,侯府好歹又有了主心骨。 当两顶轿子落地的时候,高元夫人谢氏已然率子女在二门外等候,高元向高绍全微微点头,缓缓步入正门,管家早已先行放下香案,高元与高绍全恭恭敬敬向兵圣行礼,这时高氏将门的一个习惯,每次出征归来,都必须告祭兵圣孙子,也只有领兵打仗归来的人才能向兵圣行礼,高元自然可以理解,而高绍全不过才二十五,一介书生也能向兵圣行礼?高谢氏目中闪过一丝疑惑。 待得撤去香案,谢氏与子女们才围了过来,一一向父亲行礼,谢氏眼眶有些发红,这半年来她提心吊胆,先闻大嫂全家被歹人族灭,后又是丈夫出征剿贼,那贼可是有百万之众啊!这些时日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也很想不管不顾扑到丈夫怀中倾诉这些时日来的担忧,然而子女、晚辈乃至仆人都在左右,她只能强忍着,静静的含着笑看着结发三十多年的丈夫,那已然有些斑白的双鬓。 “婉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待得仆人退下之后,只剩家人,高元轻轻一叹,捉住妻子的手,轻声道。 这一声婉儿唤醒了多少回忆?似乎还是在三十多年前,姑苏的谢家宅子,他第一次见她,也是这般称呼。陈郡谢氏乃江南望族,名满江表,不过她这一家却是极为偏远的破落户,全靠父亲经营的小酒楼才勉强维持一家衣食无忧,而他呢,则是正宗的广陵高氏嫡公子,他的兄嫂是无锡钱氏的嫡长女,而自己这个破落人家的女儿,与他是真正的天壤之别。然而他却一眼相中了她,之后三十多年来,不管身边人送的还是皇帝赏赐的姬妾,他最敬最爱的从来都是她,似乎时光永远的停留在烟雨蒙蒙的江南,姑苏阊门脚下的谢家宅子里,那个玉面书生一脸温柔的凝视着低垂着螓首满面羞红的少女… 谢婉儿双颊微红,已经经历了太多岁月风霜的面颊上有了一丝少女的红晕,然而只片刻功夫,她就想起了这可是当着孩子们的面啊!顿时脸如火烧,挣开丈夫的手低声道:“孩子们都在呢。”高元一笑,抚了抚颌下微须:“是我的不是,”他把高绍全推到谢氏的身前道:“婉儿,这就是大哥的三公子了。” “侄儿高绍全见过二婶娘。”高绍全恭恭敬敬的给婶娘行了个大礼,他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这位长辈,先不论高元对他视如己出,关爱有加,婶娘谢氏温文而婉,让他在一瞬间就想起了他的娘亲钱氏,孺慕之情发乎真心,谢氏也是第一眼就对自己这个侄儿颇为看重,自己的小儿子高淳明年春也要参加殿试,他这位堂兄温文尔雅,更何况是堂堂江浙解元,她自会有些私心,又想到这是大伯家里仅存的一颗独苗,几度死里逃生,眼眶不仅有些微红,连忙虚扶起高绍全道:“你就是七郎?果然一表人才。” 高卞有子三,高元有子六人,高绍全行七,自然就是高家七郎了,谢氏打量着这个一表人才的七郎,心中更是欢喜,连连道:“这番奔波可是累了?婶娘早给你备好了小院,很是清雅,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了,万万不能再去别家。”“那就多有叨唠婶娘了。”高绍全礼数周全,虽然是家人,不过自己毕竟只是寄人篱下,可不能失了进退,谢氏倒是没有这么多顾虑,只是吩咐管家好生照顾七公子,又道:“七郎只管把你叔叔家当作自家,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只管和婶娘说,”她瞟了一眼高元,又续道:“你二叔是个粗人,做事总不周全,我这做婶娘的总要好生安排一番。” 给高绍全的小院就在侯府西侧,与侯府相连,闹中取静,很是别致,高绍全一看就知道他那婶娘的确是细心安排了一番,书房与卧室相连,两侧则是厢房,还有一排供仆佣居住的小屋,小院正中则是一池碧水,因是隆冬,池塘中的荷花已然枯萎,池中更有一小亭,浮桥与花园相连,很是闲雅,高绍全一看就喜欢上了。 管家絮絮叨叨的道:“七公子,这是主母早在初春就已收拾妥当了,本是宣哥儿读书的地方,这些年宣哥儿常年在外,你只管把这当作自己家就好。”宣哥儿自然就是高宣了,是高元的三公子,今年也有三十五了,自天平初入左武卫来,常年在外征战,如今已是檀州指挥使了,如今辽东战事吃紧,就更没有时间回家了,管家有些郁郁的道:“宣哥儿在外也有五年了,都没有时间回家,唉,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高绍全也有些默然,自先帝末年,天下始乱,到如今已有十余年时间,有家不能回的又何止他一家!当年父亲和两位兄长征辽,整整三年不能回到故乡,再归来的时候却已是三口冷冰冰的灵柩了,洛阳才子他乡老,这乱世却是连他乡老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们。 谢氏亲手为高元解开官袍,细细折叠,一滴泪水不自然的滑落,高元见了不由也是一阵心伤,他轻轻的把已布满老茧的手覆在妻子依然光滑的手上:“这些年苦了你了,有时候我总是想念姑苏,那时候的你多么无忧无虑,有时候我总是想当年的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你本不该被囚禁在这样的金丝笼里…”谢氏伸出手挡住高元的话语,泪水流的更欢了,却语气坚定的道:“这些年来,我最不后悔的就是嫁给你,悔教夫婿觅封侯,你若是平庸之人,我还看不上你呢。”“呵呵…” “对了,”谢氏稍稍平复心情,皱眉道:“七郎不过是一介书生,怎么你今日反让他一起祭拜兵圣?”“你可就小看七郎了,”高元提起自己的侄儿就充满了自豪:“你这侄儿可不简单,孤身诈陈州,收服六万流贼,如今可是坐拥陈蔡颖三州的一方诸侯了。”“啊?”谢氏惊讶的檀口微张,她的确看出高绍全一表人才,只是没想到,小小年纪的他却已这般了得,高元见得妻子难得的小儿女情态,更是自得:“你可知陛下亲自下旨重建东宫六率,这未来的东宫六率军师就是你那侄儿了,我广陵高氏再度兴盛指日可待了。” “那…那…”谢氏听出自己的丈夫已经把这个侄儿视为高氏未来家主了,她自然私心更想让自己的儿子坐上那个贵比王侯的位置,只是几个儿子实在不成器,就连最出息的宣哥儿,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檀州指挥使而已,心中也明了根本无力一争,在世家最看重的是才能,其次才是嫡庶,高绍全本是既是长房嫡子,又是如此出色,她自然就断了念头,只是,堂堂未来家主,却让他住在偏院,谢氏顿觉不妥:“岂不是慢待了七郎?” “这倒没关系,”高元听出妻子的担心,笑道:“七郎与你大伯是一个性子,最不耐繁文缛节,这样的安排反而更合他的心意,”看到妻子依然有些担忧,高元又道:“失去家的人最看重亲情,你这样的举动反而让他有种回家的感觉,他非但不会觉得慢待,反而会更加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