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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话』 生死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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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件湖色对襟的滚边氅衣,长过膝盖,配了一条同色的百褶裙,撩着一股nongnong的晚清遗风,质地平常但绣工超群,很难揣度出,它曾属于一位怎样的女子,怎样的母亲。

    如今在上海滩已鲜少见到这种服饰,只有在苏州乡下的大宅子里,尚能一睹如此复古的风情。

    苏三将之小心的穿戴上身,对镜抚了抚了额前潮湿的卷发,忽然感到很惋惜,倘若头发能长一点,梳一个繁复的髻,那才真正配得上这身衣裙。

    浴室门砰的一声响,吓得她回过了神,不等白九棠发话,便慌忙拧开门锁,走了出去。

    岂料一道门板之隔,蕴藏了两份“惊喜”。俩人猛然对视,即刻一仰一俯,大眼瞪小眼的陷入了绝对的呆滞中。

    稍事之后,两声感叹重复迭起,白九棠眼神迷蒙,唇边带笑:“··真好看··真好····”

    苏三目瞪口呆,掉落了下巴:“··白九棠··你厉害···”

    只见一袭陈旧的中山装,被肩宽腿长的白九棠撑得濒临爆裂,真可谓“少时衣裳壮年秀”。

    好不容易从震惊中走了出来,苏三抬起那只裹在层层假袖中的手臂,撩起他的胳膊,幽幽的问道:“你这身衣服是从哪儿来的?”

    白九棠瞄了自己的“七分袖”一眼,又埋头看了看两襟中间露出的一寸“*”,顿时局促的收回手来:“什么从哪儿来,这是我自己的!”

    苏三沉浸在大楼坍塌的轰轰声中,定睛望着那“*”不放,忽然两手一抬拉开衣襟,对着那光溜溜的胸膛,错愕的问道:“你没别的衣裳了?怎么连内衫都不穿?”

    “衣裳都在小仙居的!我穿个屁啊!”白九棠终于受不了这种瞩目,恼羞成怒的吼道。却是一动不敢动,惹不起苏三这位“女英雄”。

    “这是那一年做的呀??小成这个样子”苏三松开了手来,却是又找到了新目标,俯视着“七分裤”感叹。

    他这身装扮,只差一条大红腰带,就可以去马戏团训熊了。

    “七年前!!”白九棠的大脚丫不自在的扭了扭指头,一转身赶紧找了张椅子落座。

    “七年前?”苏三锲而不舍的追到他面前,视线上上下下在那身中山装上打转:“那个时候你应该有十八了,衣裳怎么会小得这么厉害?你爆发过第二次发育啊?”

    “什么发不发育!!”白九棠怒起,万分委屈的吼道:“老子小时候没得吃!个子长得晚!!”他这么一吼,好歹是扼住了苏三猎奇的那一股神经。

    佳人略显尴尬的端直了身子,面色一正,粉饰起了淡定:“哦··”尚想抬手拢拢头发,消减几分局促,一把冷冰冰的手枪落在了她手里。

    “我的枪里能上六发子弹,现在有三发,一枪毙命的几率很高,兴许你能如愿报仇!”

    愕然的看了看手中的手枪,又聚精会神看了看神色肃穆的白九棠,苏三心下一沉,慌忙推脱道:“你的枪不是被江水泡湿了吗!”

    “你洗了半个多小时的澡,我几乎能做一把枪出来了,早处理好了!”白九棠瞪了瞪眼,继而偏过了头去,淡淡的说:“这一枪一放,我碎了,你走!我没碎,你留!”

    想来他翻箱倒柜找出了旧时的衣裳,是打算穿得整齐洁净的“上路”。

    此刻那身可笑的服饰已失了幽默感,晕染起了满室的紧张氛围,和浓烈得化不开的悲情色彩。

    苏三的手微微发抖,气若游丝的问道:“你放这么多子弹干嘛?”

    “你不是对我有深仇大恨吗?”白九棠凛冽的回眸一瞪,随后又别过了头去,抬手指了指脑袋:“快点!挨枪子不可怕,等着挨枪子才可怕!我不是古代帝王,只是一个十六铺的瘪三而已!会害怕的!”

    “害怕你还让我开枪··”苏三的手越抖越厉害,脑筋却在块状思维的辅助下,嚓嚓嚓的飞速转动,忽然灵光一现,嘴唇哆嗦着说道:“你这是在学杜师傅,将军!”

    白九棠意外的回过了头来,失笑道:“我这不是在将军,我是在解决问题!”继而沉下了脸来:“快点!别折磨我!”

    受他的鼓舞,鬼使神差的举起了枪,苏三的耳畔呼啸着“抛锚”,眼前却是水下的那张脸庞。

    白九棠闭上了眼睛,薄唇微不可见的轻轻蠕动,似乎在为自己超度送行。不知道他是不是每一次被枪指着头,都会如此。

    兴许,他不止对别人残忍,亦是如此轻贱自己。他说,选择端这个饭碗就不能怕死····

    苏三的眼眶中漫出了眼泪。有恐惧、有胆怯、有矛盾、有不舍,还有痛心。

    她穿着他母亲的服饰,他换上了年少时的衣,如果真的就此殒命,是不是可称作,从哪儿来的,就从哪儿去。

    猛然放下了手中的枪,苏三沉声问道:“白九棠,我问你!倘若将来我和其他男人睡觉,你会不会碎了我?”

    白九棠陡然睁开了眼,显然对这个问题相当反感,狠狠扫过了视线:“会!”语落,黯然一顿,又垂下了眼帘:“除此之外,绝不会了!”

    “你就不会撒个谎吗!!”苏三的尖声训斥,带着一把矛盾的哭腔。

    “江湖上到处都是谎言、欺诈!我若还要回来对着你撒谎,那活着不是受罪吗!!”

    语毕,白九棠赫然起立,抓起她的手来,令那柔荑中的手枪,冷冰冰顶在前额:“一半的几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看我白九棠的命了!”

    “不!!”苏三话音未落,咔一声闷响,白九棠已帮她扣动了扳机。长长的沉默来袭,某人两脚发软,泪如雨下;某人胸堂起伏,浑身是汗。

    白九棠松开她的手来,跌坐进椅中,将脸庞重重埋进双掌中搓了搓:“******!看来老子真的跟地藏王没缘分,踹都踹不进他老人家的门去!”

    苏三两眼空洞的愣了良久,一滴热泪磅礴的下落,烫痛了脸上娇嫩的皮肤,刺激得她骤然醒来,“啪”一个耳光,赏给了劫后余生的男人。

    “你做什么??”白九棠腾的站起了身,带来一片狰狞的阴影:“枪打不响,你便扇我啊”

    “你刚刚差点死在枪下!!你这个人是不是脑筋有问题啊?!”苏三凄厉的吼道,势头不比他弱。

    白九棠眨了眨眼,悻悻然的坐下来,咕哝道:“也不知道是谁的脑筋出了问题,还说我!”说罢捡起地上的手枪,甩开滚轮把三发子弹都取了出来,念想着“胜利的奖品”,嘴一瘪偷笑起来。

    苏三未能听得明白,抬手抹了把眼泪,恨自己不争气的发起了狠来:“不行,这事儿没完!”

    “你说什么!?”白九棠再度起身,已然是满面阴云。

    “你,跟我去霞飞路!我想吃西餐!”苏三口气凛冽,神情决绝。

    “那有什么难的!”白九棠眉心一松,又讪笑起来:“等阿昆去把我的衣裳拿过来,我们就去!”

    “我说的是现在!就穿这身衣裳!”苏三秀眉紧蹙,送了他一记白眼。

    “什么?”白九棠倒退一步,埋下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愤恨的抬起眼帘问道:“穿这身到霞飞路去?”

    “对!”苏三有模有样的吁出了一口长气,乃是今日当中,最舒爽的一口气了。

    “我不去!”白九棠黑着脸,别过了头。

    “你去不去?”那边厢语带威胁。

    僵持了半饷,白九棠犹带哭腔的拍了一把腿:“去!老子又不是面首!这张脸不要也罢!”

    ******

    霞飞路中段被俄侨称为“东方圣彼得堡”,亦被国人称之为“罗宋大马路”。这里是定居法租界的俄侨社区,也是充满异国风情的俄侨商业街。

    敢穿着“七分”中山装在这条街招摇过市的,恐怕世上只此白九棠一人。

    霞飞路643号,是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餐厅,法租界最大的欧式餐厅,也是上海第一家花园大餐厅。仅一个花园,即可置咖啡桌百余张。

    有魄力携这样一位男伴,在如此盛大的花园餐厅中点餐的,恐怕除了苏三也别无他人了。

    入夜,霞飞路霓虹闪烁,乐声悠扬,上海滩的浮华在交错的灯光和汽车的鸣笛声中渐渐滑上跑道,就要在这一条风情街上,徐徐起飞。

    一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白俄侍者笑眯眯的侯在一旁,等待客人点餐。街边充斥着俄语的叫卖声,手握口琴的白俄老人,一一向路人毛遂自荐,想要来上一段赚点钱。

    看到这些开心的面孔,很难想象他们出生低微,在狭窄的生存空间徘徊挣扎。这是地域不同带来的差异,欧亚人民的热情粗狂,较之华人的儒雅自律,似乎更能随遇而安,也更能寻获到世间那些微小的快乐。

    白九棠两手抱胸,竭力掩饰那整整差了七寸布料的袖子,双腿藏在桌布下并得拢拢的,连二郎腿都不敢翘,一双浸过水的皮鞋,光秃秃套在脚上,几乎缩到了椅子正下方。除了他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尚有十成十的派头,他已然给“毁了”。

    “九爷!”苏三娴雅的倾身笑了。

    “撒?”白九棠送了她一记白眼,拒绝在那张姣好的脸庞上对焦。

    苏三的笑容嗖的一下消散了,低声冷言:“这顿饭咱们吃得好,便是缘分尚在,吃得不好,便是缘分已尽了!你对我下手之狠,我尚可原谅,不就是让你赔顿饭给我吗,怎么啦,很过分??”

    “还不如赔颗钻石给你!”白九棠闻言哭丧起了脸:“既是你的最爱,又能免了这种折磨!”

    “我什么时候——”苏三眉心一皱,刚想发作,又给生生的吞了回去,冷冷的说道:“钻石固然好,却匹配不起我的命!侍者站了大半天了,赶紧点餐!”

    “鹅肝酱、罗宋汤、白俄黑啤!”白九棠气不打一处来的喋喋说道。

    “你每次来都点这个,不腻吗?”苏三扬起眼帘,眨了眨眼:“哪有鹅肝酱配啤酒的?”

    “过去你不曾觉得腻??今日专挑我的毛病来了?!”白九棠恼怒的轮圆了眼,携着“七分”衣裤带来的窘迫,眼见着快要崩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