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杀戮下的宏愿
早在唐军重新拥有健硕的战马,士兵也不再露出疲态,丛苍就明白自己被设计,白白在龟兹耽误了时机。他一路退回,遇到林先之时,便对循州城不抱幻想。 又看到循州城外的焚尸堆,丛苍心知肚明,唐军定早已血洗了循州,只不知道有如此胆略敢孤军在外的,会是哪个。 斥候探查循州城内的景况回禀,不过是一座空城,城池倾圮,没半分活人踪迹。 丛苍走出金帐,对自己的亲兵道:“应听固城所言,守住三城足矣。如今悔不当初啊!” “如今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开口的是另外一个汉人卫桓,曾经是李迅府上的一个幕僚,并不被倚重。 他仗着有几分口才和野心,自荐跟着固城来到土蕃,被固城慧眼识的。但卫桓为人骄纵,此次固城便让他跟着丛苍出征。抓了西域诸国贵族的计策,就是他出的。 “赞普,若我所料不差,引兵出征的定是忠国公本人。”卫桓脸颊被晒得如同土蕃人一样,红彤彤的,加上两撇鼠须,瞧着有些滑稽。 丛苍眉头一紧,“他干不出屠城的事吧?” “忠国公在您围城之下,还能绕过发兵,所带之人不会超过三万。我见那尸堆……粗粗算算,怎么也有上万,若留着,便是极大的祸患。”卫桓恭敬道:“无论他愿不愿意,也只能屠了。” 丛苍目露凶光,“可那是我的兵!你却很尊崇萧铭瑄?” 卫桓后退了半步,“虽是各为其主,但忠国公智计,我一向敬佩。”他也惧怕,但仍旧说出了丛苍最不想听到的话。 丛苍道:“那你说说,萧铭瑄现下拿没拿下疏勒?” 卫桓心有戚戚然,“照常来说,应该不能。但看循州城的情形,只怕会有变数。赞普若信得过我,倒是有一计献上。” 他重新站定,“无论他攻得下攻不下疏勒,都得去。咱们快马加鞭赶上去,也定是赶不及。不落照常行进,以节约体力。若忠国公攻打不下,定从此退兵,赞普以逸待劳、守株待兔便可。若忠国公侥幸夺了疏勒,他兵力不足,是定然守不住的。赞普从两门猛攻,他顾此失彼,定能一举夺回!” 丛苍点头,眸中渐渐亮起来,“果真是好计。” 卫桓只道自己讨得了丛苍的欢心,正打算再进几句,却猛然觉得心口一凉。 丛苍反握横刀,正从他胸口抽刀出去。 “你是很聪明,但聪明得我很讨厌。”丛苍拿过一条丝绸手巾,擦拭着刀身上的血珠,“这把刀是李迅送给我的,死在你故主的刀下,你也可以瞑目。”他冷笑,既然已经知道该如何做,卫桓这等人,他自然看也不愿再看。 卫桓在沙地上抽搐片刻,很快气绝。他怎么也料不到,分明固城说过,丛苍颇看重萧铭瑄,自己直言推崇怎会惹来杀身之祸。 沿着别兹暗河出发,萧铭瑄加速行军,很快抵达疏勒城外的隐秘处。他故技重施,仍由隆尔逊领百余人,此次却不执金箭,而是扮成商旅混入。他们不为破城,为的是救人,还有联系疏勒城中留存的不良人和萧氏钉子。 作为西域重镇,往来疏勒的商旅本是绝不住的。如此萧条之下,每日进出城的商旅,仍维持在十来支。逻些需要这些人沿着葱岭通过于阗输送丝绸瓷器茶叶,丛苍在掠夺了这座富饶城池的财富后,也允许了商旅的行为,只是在税率上,开价更狠。 此次入城的有萧云,他带着印信负责联络不良人和钉子,也是想看看能否借着商旅将人送出来。然而度量之后,萧云便知艰难。 他们如今歇在疏勒东市寻了家客栈住下。 萧云打探消息归来,寻到粘着络腮胡子的安牧,“咱们的人递回消息,被抓的诸国贵族足有七八百人,按着层级,被分别羁押在城主府、西市。疏勒城足有守军五万,守军警惕,城主府更有重兵把守。靠商队运送一二人或可成事,七八百人便是天方夜谭。” 安牧咬唇道:“父王母后在此,我不能不救!” 萧云低声道:“公主不可意气用事!明日我跟商队混出城去,找老爷商量对策。你们在城中务必谨慎小心。” 情况比预料中复杂,萧铭瑄拧着眉毛,苦思对策。后有追兵,前有拦路虎,当真是出征以来最艰难的局面。 “老爷,拿个主意。看那情形,安牧公主按耐不住的。”萧云也紧张,“要不……算了?” 萧铭瑄叹气,随手捏了根水边的杂草咬住,“算了?那可不成。”他咬着草根,主仆二人缓缓回到营地。 萧铭瑄道:“没办法了,准备强攻吧。” 诸国营中但凡机灵点的,都被萧铭瑄化作商旅,分三批混进疏勒城。他们这些汉人自然不能冒险,而这些汉子却是最合适的人选。最后一批进去的人里,便有王老三。 “三哥,土蕃寅时二刻交换城防,是唯一的机会。你手里加起来,也就只有五百人,切忌优柔寡断。届时我会猛攻西边,你们依计得手后,借机从城南脱身,接下来怎么走你都知道。无论事成与否,三日后咱们在葱岭汇合。”萧铭瑄仔细交待着,又道:“若果真西市难破,救了楼兰的人,打晕安牧也得把她给我带出来。” “阿铭你放心,我知道分寸。”王老三拉上兜帽,理了理腰间挂着的荷包火镰和各色小物件,颇有些不自在。 二人在营前洒酒为别,王老三踏着大步离开,留下萧铭瑄,怅惘忧怀。 到了时间,萧铭瑄亲自领兵,一行人分作两批,一批人绕过疏勒,埋伏在王老三突围而出的路上接应,一批跟着萧铭瑄,发起此次出兵最为艰难的一战。 这些新兵跟着萧铭瑄横穿死海,一路高歌猛进,攻克于阗,对于萧铭瑄早已奉为军神。何况萧铭瑄早已训得他们令行禁止,虽没有当初百炼征西军股子里的桀骜气魄,却也渐渐磨练出了血性。 一行虎贲军借着夜色掩映身形,尽力靠近城墙。萧铭瑄看了看东方,启明星隐约可见,是时候了。 她一挥手,身旁架起的一排弩机缓缓拉开,有士兵给箭头点了火,随着数十声巨响,这些火箭冲着城头直飞过去,遇到易燃的便立时燃烧起来。 城墙上陷入一阵慌乱,土蕃人大叫着敌袭,弓箭手们将箭支倾泄城下,才反应过来城下并无敌人。 便在此刻,那些虎贲军从地上一跃而起。盾手将四周护起,迅速奔向城下。待土蕃人发现之时,这十来个人已经来到门下。城上的见他们盾牌厚实,便将巨石推下。几声闷哼,果然有几个倒在地上,身子都瘪了。 火折子吹亮,一个校尉看了看同伴,这点点火苗映衬得他们眼眸里一片金黄。他们都是几年前打赢征西一战回来的老兵,都知道手里拿着的,便是破了于阗的黑火。 这火一但点了,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家乡、见不到亲人了。 “你个龟儿子!磨磨蹭蹭干甚?石头砸下来就来不及了!”另一个蜀中的老兵蒜头着了急,一把抢过火折子,正要点火,忽而顿了顿,不要命一般喊道:“国公率兵二十万亲临城下,尔等迅速投降,可免死路!” 他这话却是几句标准官话,而后他那蒲扇一般大的手往前一送,头顶隐隐有呼呼风声。 南门一阵乱颤,而后火光冲天。 李幼玮浑身一个哆嗦,嗫嚅道:“蒜头他们……” 萧铭瑄神色淡淡,靠过去给她拉下面甲,又检查了她手里的短剑是否绑牢了。 而后他翻身上马,简短却铿锵有力:“攻城!” 疏勒城大,仿长安修筑,墙高且厚,易守难攻。若非阿勒苏弃城逃跑,萧远克复恐怕得多费几番周折。 萧铭瑄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熟悉它的一砖一瓦。在这里,他真正了解了什么是丝路,也和西域甚至是从遥远的波斯、大食跋涉而来的商人熟识。 他们热情聪颖,虽有着商人市侩,也如游侠儿一般豪爽好客。他们靠着往返的辛苦,为自己的亲人带去财富。 那时候萧铭瑄并不是很明白为何萧远能够速胜却徐徐图之,及至他看懂了萧氏商行利润背后的艰辛,从各路商人眼中流露的情绪去深思,才明白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也就了悟萧远隐于杀伐之下的宏愿。 他要构建一条通顺安宁的丝路,一条为大唐和西域诸国带来财富的丝路,一条给黎明苍生机遇的丝路。 而不是所谓“征服”之后的一片焦土。 从宣帝年间征讨,到如今昭帝年时光匆匆逝去。萧远的志向几乎都已实现,却被丛苍横征暴敛毁于一旦。 若他懂得经营,或许大唐在元气大伤之后,也只能力保河西要塞,不会如此迅速投入战局。但丛苍性情暴虐,萧铭瑄怎能弃安西不顾? 他要做的,便是再走一次萧远的路。或许途径不同,但始终走向一个终点。萧铭瑄在龟兹按兵不动良久,终于走出第一步。 如今,是第二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