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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第八卷:第四章

    端木剑霜扒开自己的眼皮问:“看见我眼睛的颜色没有?”

    “看见了。小贱和大小姐的眼睛是黑色的,唯独你是淡蓝色的。是谁的基因?”

    “我母亲。我母亲出身名门,是个混血儿,一双蓝色的眼睛性感迷人。父亲当年对母亲一见钟情,随之展开了疯狂的追求,一年后他们结了婚,第二年生下了大姐。母亲家族的人对血和红色的东西,都有非常深的恐惧。听父亲说,最夸张的一次,母亲看到橱窗里一条红色的短裙,当街吐得人事不省。父亲遍寻名医,也没治好母亲的病,到怀上我的时候,更是厉害……某天,母亲去看望朋友,回家时遇上了严重的交通事故。地上到处是血,还有些受伤者的残肢,母亲当时就动了胎气,提前三个月生下了我。”

    “这么说你对血的狂躁是受了你母亲的影响?”

    “是的,应该是基因问题。我对血的反应跟母亲不同,母亲是无法克制的不安和恐惧,我则是难以抑制的狂躁与兴奋。发作时,若找不到释放点,就会有很多出格的举动。因为这个,我曾经咬伤过一个重要的人。”

    “既是重要的人,你还舍得下口?够狠的。”

    端木剑锋想起当日咬伤她的情景,心疼地吸了口气。

    “盯着我的胳膊干嘛?”萧暮雪看了他片刻,展颜笑了:“咱俩扯平了。故事别停。”

    “母亲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厌恶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可父亲的地位注定了他身处的环境充满了尔虞我诈,就连兄弟姐妹之间的闲聊也都是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的……母亲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总是郁郁寡欢,很少有人看见她的笑脸。”端木剑霜忽然沉默了。他想起萧暮雪不止一次地说过,她不愿意生活在端木家,因为她不喜欢那些算计与阴暗。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一个他从来就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自己和萧暮雪之间,不但隔着时光里的山南水北,更隔着现实中的纷繁复杂。

    “怎么不说了?”

    “有点口渴。”

    萧暮雪将水杯递过去:“鸟被关在笼子里,哪怕豢养它的人给了它全部的爱,它也不会开心的,因为那不是它想要的生活。”

    端木剑霜藏起内心的波澜起伏,不让情绪外露,语气倦倦:“原来,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将她留在身边,许她繁花似锦的生活,而是给她一片广阔的天空,让她自由自在地去闯荡。”

    “是啊!楚老师以前就经常跟我说:暮雪,你不要管我是怎么想的,按照你自己喜欢的方式,笔直向前,活成你喜欢的样子,那也是我喜欢的样子。当时体会不到他说这话时的心情,现在想起来,才知道他对我的爱有多深。”

    端木剑霜喝干杯子里的水,又倒了一杯:“也许是父亲到最后都没明白这个道理,也许是他明白了也不舍得放母亲离开。我还没出生时,母亲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有自残的倾向。父亲不放心,派莫叔贴身保护。从那时候起,莫叔就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母亲身边,母亲若要休息,莫叔就在门外守候。莫叔饱读诗书,风趣幽默又温柔体贴,时常宽慰母亲。慢慢地,母亲的抑郁症竟不药而愈。从此,她最信任的人,不再是我那忙得见不到人影的父亲,而是莫叔。”

    “他们……”

    “至始至终,他们都只是朋友。”端木剑霜口气温和,“但我相信,他们是彼此相爱的。不然,以莫叔的本事不会心甘情愿做一个管家了事,而母亲也不会在临终时,将我托付于他。对端木家来说,莫叔只是个大管家,可对我而言,他是我的亲人,甚至是高于父亲的存在。”

    “你们三兄妹中,你母亲最疼爱的人是你?”

    “没错。二哥从小就被父亲按照接班人来培养,他的生活和学习,都是父亲一手cao持;大姐的头脑和心性也是一点就通,他们早早地就开始接触端木家的生意。唯独我,不足月早产,体弱多病,根本无力沾手任何事务。父亲也只一心为我的健康打算,请了武术教练锤炼我的体格。这一点和母亲的想法不谋而合,她很是喜欢。”

    “我也喜欢!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刚开始,二哥循规蹈矩,都是按照父亲的方针来管理端木家的生意和人际关系的。可后来,他就不那么听话了。等父亲发现他把端木家带偏了,想削减他的权力时,为时已晚。不巧那时母亲生了重病,父亲没精力管他,很多事都睁只眼闭只眼。几年后,母亲去世,父亲因为太过思念,终日与酒精为伴,没多久也离世了。”

    萧暮雪想起棺木里的楚星河和君无双落寞的眼,塞了一大把葡萄在嘴里:如果人能自由cao控自己的心,我绝对不要爱上任何人,也不希望有人爱上我!大家各自成活,哪怕一世孤单也是好的。

    “又想你的楚老师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

    “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初心,也是我想终身厮守的男人。他为我而死,我怎么可能放得下?”萧暮雪咽下葡萄,也咽下了眼泪,“如果能够选择,我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

    “你真打算为他守一辈子?”

    “我没有刻意要守,只是听从内心,随缘而活,随遇而安。”

    梅香敲开门,送进来一桌饭菜,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萧暮雪拿起筷子就吃,满脸满足:“好久没吃端木家的菜了,想死我了!”

    “叫你天天过来,你又不想跑。”

    “我虽不像你那么忙,却也没有多少空余时间。尤其是从今以后,事情太多了,想起来就头大。”

    “要不别做生意了?安心学习就好了。”

    “开家花店,把自己插的花送到喜欢它的人手里,是楚老师和我共同的心愿,我这辈子都不会放弃的。”萧暮雪指着窗台上的花说,“以后,你房间里的花我包了,免费的。”

    “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我之前求了你无数次,你都不肯答应。”

    “此一时彼一时。”萧暮雪稀溜溜地吸着一根粉条,“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比如?”

    “我铭记在心就好了,干嘛非得说出来。又扯远了,故事大王请继续讲故事。”

    “看来今天你不听完是不会罢休的。”

    “你喜欢听半截故事?”

    “也对。父亲根据我们所长,立下遗嘱将家业三分,由我们各自管理,互不干涉。大姐和二哥自不必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有莫叔从旁指点,也很快就上手了。我们相互扶助,绝不插手对方的事。刚开始,日子过得安宁和美。时间久了,问题就来了。二哥总想着将端木家的产业集中,由他来做当家人,但大姐和我都不同意……后来,他听信别人的挑唆,说我暗中勾结旁人想谋害他。他不肯听我解释,杀了我几个得力的兄弟,还在我毫无防备之下,对我痛下杀手。幸亏跟在我身边的那孩子机灵,以命相搏,挡了二哥的枪,救了我一命。那孩子临死前拜托我照顾他父母,加之我当时也需要容身之处,就去了他的家乡,跟他父母生活了一段时间。”

    “小贱这家伙本性不坏,坏就坏在刚愎自用,行事冲动欠考虑。”

    “是。二哥生性耿直,喜怒哀乐随心所欲。所以我才奇怪,以他那冲动的脾气,怎么可能闷声不响地花费那么长时间设计我,并且还做得滴水不漏,我竟浑然不觉。”

    “你怀疑当年追杀你的人不是小贱派去的?”

    “人是他派的没错,可我始终觉得,要筹措那么周密完美的计划,不是二哥的耐性能办到的。况且我身边有莫叔,要瞒过他搞那么大动静,绝非常人所为。”

    “那能是谁?你有怀疑的对象没有?”

    “没有。我私下问了二哥很多次,你也曾听见过我们争吵,他自己从来不否认那些杀手是他的人。”

    “这个嘛,你还真不能全信。小贱的脾气你我都清楚,若是他在气头上,你又跟他针锋相对,是不是他做的他都会承认下来,根本不屑也不会解释。更何况还是一桩他本身就难辞其咎的事?话说回来,他虽没否认人是他派的,可也从来没承认过杀你的命令是他下的。”

    “这一点我倒是疏忽了。”

    “诸葛亮都还有失算的时候。正常,正常!那后来如何了?”

    “我在外面流浪了一阵子就回来了。后来,大姐遇到了姐夫,一心只想和姐夫过平常夫妻的日子,就把她的生意都交给了我;再后来的事,你基本都知道了。”

    萧暮雪拭了把汗:“这豪门的生活,真不是一般人能过的!就我这买个菜还能被人骗的猪脑子,应该就是传说中活不到第二集的那个。”

    “你的脑子可不比我的差,只是不擅长生意上的事罢了。”

    “多谢夸奖。提个问:小贱为何消失了这么多年?”

    “你车祸的消息传来后,二哥大受刺激,当时就崩溃了,混沌疯癫……情况和你预想的一模一样。我给他吃了你留的药,才把他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他靠着自己的意志,扛过了药物的副作用,记忆一点没受损,身体也很健康。之后他留下一封股权转移书,把他名下的全部产业都给了我,带着两个心腹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寄语给我:十年为期。”

    “十年为期……”萧暮雪动了动戴着指环的手指:“他倒信守承诺,十年一到就回来了。”

    “这十年来,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我和大姐都不知道他确切的落脚点。我很好奇这些年他都在干什么。”

    “管他呢,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营生就好。”萧暮雪抓了个猪尾巴啃,“我好奇得很,按性格来说,你和小贱应该更合拍些,你冷淡,他张扬,刚好互补。怎么反倒水火不容了?”

    “我和二哥从小到大都是见面就掐架,却都跟大姐亲,尤其是二哥,对大姐更是敬爱有加。或许,是因为大姐处处让着我们,包容我们,有时候我们闯了祸还替我们受过吧!”

    “可据我观察,大小姐的脾气也说不上多温和柔顺,我反而认为她才是最要强最复杂的那个。”

    “怎么说?”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大小姐不像是她外表看起来的那样,只一门心思地想做个贤妻良母。也许……也许是我多想了。”

    “你这脑子里每天想的事,确实不少。”

    “吃饱的感觉真幸福!就是听你说这些稍微有点影响消化。”萧暮雪擦干净手,摸着肚子说,“我想好了,下半辈子我就干一件事:把你的病治好。若治不断根,起码也得保证你不受其困扰。”

    “那就拜托了!”端木剑霜一本正经地说,“如此,我愿以身相许!”

    “就你这不知道被多少女人抱过的身体?麻烦你,离我远点!”萧暮雪嫌弃地坐得远了些,“别让你身上的脂粉味沾染上我的衣裳。”

    “那你为什么不嫌弃叶寒川?”

    “那是他的私事,与我何干?”

    “我身边围着很多女人不假,可跟我有关系的认真算起来也不过二三,而且那还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这些,都是躲不开的局中人,但绝对都沾不了我的身。”

    “知道,了解,明白。你们都是逢场作戏,戏散场了就各回各家,不会真的怎样。这一点,我倒还蛮欣赏你的,除非应酬,不随便带人回家;除了出差,也从不在外过夜。”萧暮雪戳着额头说,“说起这个,我才该检讨自己。当初你时常发病,搞得我三更半夜回不了家,只得在你这里过夜,久而久之,就习以为常了……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陈年旧事,你得给我解释解释。”

    “什么事?”

    “你说你看见血就狂躁不安,可我怎么记得,我成为苏默颜后第一次在景诺见到你,你浑身是血,却淡定得跟没事人似的?你是装的?”

    端木剑霜抿了抿嘴说:“既然已经是陈年往事了,那还提它做什么?”

    “苦rou计?你还真舍得下血本,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你打了多少镇定剂和止疼针才那么谈笑自若?”

    “我也是不得已。我想接近你,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不然,以我们两人的生活轨迹,是断断凑不到一起的。”

    “也是。”

    “故事听完了。你有没有要说的?”

    “没有。”萧暮雪打了个哈欠,“我唯一想说的是:好困!”她站起身,将头发散了下来:“端木,就像以前我常跟小贱说的那样,有些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适可而止是最好的。我不知道小贱回来后端木家是如何局面,我只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不要再争来斗去的了。这世上,没有比情意更珍贵的东西了。”

    “只要二哥不找我麻烦,我们自然相安无事。”

    “希望如此。”萧暮雪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讨厌和你们这种身份的人打交道。”

    “这身份也不是我想要的,我没得选。暮雪,无论将来我们何去何从,你都不要丢下我,可好?”

    萧暮雪玩着头发想了老半天,才说:“好,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我答应你!这一生,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端木剑霜的心一阵悸痛。“嗯,永远是朋友。”他淡淡地说,“以后,我不会再越界了。”

    萧暮雪认真看了他片刻,搔了搔他额前的短发,笑道:“真乖!”说完,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端木剑霜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直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