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红色家族的娱乐传奇在线阅读 -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玉娇龙有强烈的感性、灵性及觉性,与俞秀莲完全相反。玉娇龙不喜欢跟随传统,她不希望自己像一般女性到了一个年纪就走入家庭。她不要物性,也不要理性,她有她自成一套的理,这个理是「心」的理,与禅宗所讲的「直心」很接近,直接穿透人心,完全体会真正的理,不用想就知道了。她从小练功,练了很长一段时间,从这样的训练过程里,她的生命境界也跟着提升。玉娇龙的感性和悟性部分很早就出现,十几岁时她就觉得自己的功夫超越师父,周遭没有人比她更强,但她知道事实一定不是那样,所以觉得失落。她开始寻找人生的方向,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因而感到惶恐。直到李慕白出现,她感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看到一个方向,也遇到一个真正让她动心的人。玉娇龙展现禅的境界,一方面好像很恶,可是在恶的背后是最高的善,最深的情,最美的爱,也就是毒龙变真龙,真心、自性和道都完全呈现。玉娇龙从李慕白身上看到「道」,看到「情」,也看到「真心」。最后由于完全体会李慕白的种种,所以从山上跳下山谷,去圆她的生命。

    玉娇龙的「娇」是有问题的,「娇」龙如何变「道」龙,就必须舍己成仁。李慕白对玉娇龙传道时说,「不应不辩,舍己从人,我顺人顺」。如何达此境界,必须放得下,照见五蕴皆空,便所有龙虎都不见了,生命的光华出现,生命就完成了。这时「生」可恋,也可不恋,就看当时的情境如何。在玉娇龙的情境里,因为李慕白死了,所以她跳下去,跳下去不代表死,而是完成的意思。当然,在现实人生中,生命完成之后,可能有更多事情要去做,不一定要跳下去。李慕白出关打坐时看到光,他觉得没有得道,没有喜悦,反而是一种悲怜的状况,他得不到「道」,可是他将「道」传给玉娇龙,玉娇龙虽死犹生。李慕白这个角色说明了修道之不足,也就是修行人有他的问题所在。虽然有问题,但最后用生命去完成那不足的部份,达到舍己从人,也同时成就了成仁取义的浩然正气心。

    李慕白武功盖世,在江湖上地位显赫,追求超脱,全心摆脱世俗牵挂,是两女之间的关键人物。李慕白一开始便给人一种忧郁阴暗的性格形象。还记得他对俞秀莲所说,他在闭关时虽然曾到达一种似乎连他师父也未曾抵达的境界,然而却被一股巨大的忧伤所包围,浮现太多未了的心事。其实人人都明白,李慕白的心事最终是指向对俞秀莲的感情,然而李慕白却以师仇未报的「正当性」来压抑心中那份可能违反「侠义精神」的情感(由于孟思昭是俞秀莲的亡夫,又曾因解救李慕白而牺牲生命,在道义上李慕白自觉不能与俞秀莲在一起)。电影透过李慕白这个角色,在「道德」与「情感」的冲突中暗示了整体悲剧框架的一面,也暗示了「死亡」在纠缠的人物情感世界所必然指向的关键性出口。然而,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李慕白的角色正是心理学上「趋避冲突」的武侠原型:如果说武侠力量背后所蕴涵的深层潜意识放在情爱上而言正是某种「求爱」与「示爱」的表现,那么武侠世界的自由狂野与侠义原则其实正是李慕白心中情感的具体化身;而李慕白的情感世界也正是武侠风格的内在化。「武侠」是看得见的「情感」;「情感」则是看不见的「武侠」。「侠义」与「情感」的对比张力,可以在李慕白身上看到了最初的见证。

    罗小虎的角色似乎象征着对李慕白性格的反动。罗小虎在新疆的大漠中号称「半天云」给人狂放不羁的性格形象,有点类似武侠的世界中自霸一方的「寨主」或「大盗」;但是他对玉娇龙的情感却是近乎君子式的坦率与直接[还记得玉娇龙洗澡时,罗小虎要她听他的歌唱声来判断远近;之后的缠绵画面也是异域浪漫式爱情所必然发展的结果]。如果罗小虎对待女性的方式是暴力强迫式的恶混作风,将立刻沦为武侠世界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匪类之徒;而电影所塑造的罗小虎,其角色性格引人之处便在于这样一种「特殊性」的道德色彩:别人的生命似乎无关紧要,而一旦换作自己的爱人,可以赴汤蹈火,可以千里迢迢[还记得罗小虎为见玉娇龙一面的冒险过程,以及后来为阻止玉娇龙成婚的破坏举动]。与李慕白侠义风格的「普遍性」道德色彩不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其外放式的情感表现对李慕白压抑式的内敛情感而言,更是一股强大的反动力量[或有人认为,小虎与小龙的异域式恋情原本就充满浓厚的浪漫色彩,而慕白与秀莲的感情有一层心理上的道德障碍,其处境值得同情。但不要忘了,玉娇龙也是贵族身份,与罗小虎仍有一条阶级上的鸿沟。人们毋宁跨越地域、阶级与种族的差异,细细思索:究竟什么才是生命中真正的幸福?是否该提起勇气追求这样的幸福?]。

    天资聪颖的玉娇龙虽练成一身高强的武功,但因为受碧眼狐狸的影响太深,使玉娇龙踏上不归路。而她也是玉娇龙对将江湖认识的第一步,也决定玉娇龙的命运。《卧虎藏龙》拍摄时,剧组人员几次流泪。罗小虎对玉娇龙大声地说:“我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让你爸爸mama看得起我”,谁又在少年时代里不曾有过这种与之类似的,向整个世界挑战式的倔强和轻狂呢。李慕白死后,悲哀与愤怒中的俞秀莲提起青冥剑走向玉矫龙,挥剑向致使李慕白死去,断送自己和爱人幸福的这个年轻女子劈去,但宝剑终究还是停在了空中,她把剑交给旁人,依旧语气平淡地交待事宜,而后转身离去。每个人都在思考,假如我们终会长大老去,而且我们终究没有因人生的种种不如意,而像很多人一般变得偏执和虚无,那么,悲悯与宽容也许注定是一个灵魂最终的出路吧。

    《卧虎藏龙》有一种境界,境界是什么,境界是一种胸怀。碧眼狐狸怨恨玉娇龙未将心诀上的字讲给她听,玉娇龙回答:我告诉你也没用,你知道你的功夫就只能练到这儿了。我不告诉你,也只是怕你(练不到)伤心。她所说的就是一种心胸上的差别,犹如李慕白所说碧眼狐狸的话:十年练剑,只练得一身走火入魔的邪功。玉娇龙发现自己的武功可以击败被她视为神明的师母时,她“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道走到哪里去”。李慕白“接触到师父从未曾指点过的境地”时,茫然不知该当如何。他们的境遇,也许有人已经能够体会到。那是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式的孤独。

    以武为侠,片中所有人物的武功,也无一不是其心胸气度的折影。陕甘捕头,护院武师,江湖汉子,凡此种种,用的大多各种奇门兵器,或重硕或奇巧。碧眼狐狸的武功阴毒诡异,但在李慕白的宗门剑法之下却不堪一击。俞秀莲干练稳重,十八般兵器皆能称手,在与玉娇龙的打斗中,其武艺如行云流水,而又迭出神来之笔。而玉娇龙的剑法则一如其人性格般锋芒毕露,配上青冥剑天下无双的锐利,正如李慕白所说“揣而锐之,不可常保”,在与俞秀莲的数度败势中,也都是靠其锋芒逆转。罗小虎的拳脚朴实无华,一如外族人的爽直,这个男孩强盗的魅力是如此的耀亮,以至于骄傲的玉娇龙最终倾慕于他在观众看来是那样的自然。而李慕白的剑法,则是人生最高境界的投射。其长空舞剑,宛若游龙,混无半点滞涩。大巧不工,一根木棍将玉娇龙的宝剑制得无力可施,是其高远人生境界的表现。当玉娇龙暗伤俞秀莲后,李慕白愤怒地说:你不配用这把剑!更加暗示了武艺与心胸之间的必然联系。

    导演对于演员来说,真可说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林忆深有体会,就说演俞秀莲的演员吧,她在《卧虎藏龙》之外,还有几部电影里,有这样的气度神情,一个气定神闲,八风不动,却又血rou丰满,外表坚毅内心柔弱的女性。作为一个演员,赚钱固然重要,但谁又不希望有生之年,有几个能树立得起来,而且是从自己的灵魂深处闪耀出来的人物?每个人心里都有太阳,只是要让它发光。而有时一个好的导演,可以发现一个演员心中的太阳,并让它发光。这不是知己又是什么呢?

    林忆第一次见最后出演玉娇龙的康敏时,就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杀伤力”,于是便定下这个演员。影片里面李慕白讲她的种种话语,分明可以说就是在讲康敏本人。李慕白这样讲玉矫龙:你天份很好,但剑法错乱,需要重理,重新引入正途。“这个女孩若无人引导,将来只怕要变成一条毒龙”。而碧眼狐狸则不断地对她说:人生在世,还不就是图个痛快?林忆是正人君子,他认为要达到更高的人生境地,终究只有正途可循。

    影片的武打,也是风格独具又精益求精,几乎每场打斗都有追求不同的美学和意境,而又都可以完美呈现。俞秀莲与玉娇龙的城楼追逐,轻灵神秘,宛如梦境。玉娇龙与罗小虎在马上的大漠追斗,犹如旧小说中的意味,再现于银幕。俞秀莲与玉娇龙庭院中的较量,各种兵器轮番上阵,每件兵器都拍出了自己的灵魂气质所在,同时,又是将京剧意味与优雅的国术味道相结合。竹林斗剑一场,如玉蝴蝶飞越碧海,仿佛世外仙境,有不在人间之感。

    在武戏的处理中,林忆的确作出了自己的努力。各个武打场面虚实并重,既重意境又重实感。俞秀莲夜追宝剑、围剿碧眼狐狸、俞秀莲大战玉蛟龙、李慕白竹林战玉蛟龙,或重速度、或重狠斗、或重变化、或重意境,几个重头场面各有侧重,各有精彩。比华夏电影以往的武侠片有了很大的突破,绝对能够满足武侠片影迷的视觉要求。

    文戏注重文学性,把武侠小说与言情小说结合为一体,把本来只利用故事性制造冲突的武侠旧框架一改成为依靠性格制造冲突的新武侠体例,这不能不说是个突破。在前几年,华夏电影武侠电影盛行的时候,大部分影片仍旧是老式的武侠“故事”模式,经林忆之手,这部影片成为真正“允文允武”的武侠电影。林忆在这个“文学性”的武侠故事里,体现的是对武侠世界里“人”的关注。

    李慕白在闭关修道的时候,曾经感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并没有所谓“得道”的喜悦,其实他已经“得道”了。他得的“道”,就是对天理人伦的洞悉体察。这是作为宗教的“道”,也是作为武学的“道”。对于人来说,这就是命运。李慕白在彼时彼刻,就预感到自己的悲剧,这也是每个人的悲剧。影片中的人物莫不是如此悲剧收场,李慕白师徒如此,俞秀莲也是如此;娇纵傲气的玉娇龙是如此,洒脱豪气的罗小虎也是如此;碧眼狐狸如此,长途追捕她的捕头也是如此。这就是生而为人的悲哀,这就是不断上演的人间悲剧。说得小了,武林中人莫不如此,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得大了,所有人都是如此,都为命运所束缚,所谓“苍天无眼,造物弄人”。林忆整部《卧虎藏龙》都在讲“束缚”,有的是人为的,有的是自己无法超越的,更多的是命运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