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才德之论
待到公孙腾回返城中,天光已经慢慢亮了,远处黄巾营寨上的星火点点,浓烟滚滚,冲天而起,蔓延不息。 阴修亲自站在城门内的高台上,将众人接进来,握着荀衍的手笑道:“不愧是‘无双无对荀休若’,阳翟城中数万百姓得以保全,全赖君力啊!” 荀衍肃容道:“府君,赞缪了。此战得胜,全赖府君指挥有方,诸位先生坐镇后方,解除后顾之忧,全军将士浴血奋战,应当并为首功!荀衍不过就是因势利导罢了,有什么功绩可言呢?” 阴修哈哈大笑道:“休若不必如此谦逊,我岂是嫉贤妒能之辈,你的功劳,我心中清楚。” 荀彧却道:“明公,兵曹掾所言,句句属实,这首功,府君当论第一。” 阴修奇道:“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拉不开弓,挥不了剑,哪来的第一功?” “昔日汉高祖,登台拜将,授三军予淮阴,后遂败项王而有天下,开我大汉四百年之基业。后人不论淮阴之功,而以高祖皇帝为首功,盖因高祖皇帝有识人之名,且用人不疑也。今黄巾围城,而明公以城中全军授予兵曹掾,言必听计必从,乃得此大胜。今日与当年高祖皇帝汉中之盟何其相似也?故兵曹掾有能,不过是名锋,明公方为持锋之手也!”荀彧道。 拿汉高祖刘邦登台拜将,将全国军力授予韩信,这才兵出汉中,击败项羽,取得天下之事与如今阴修信任荀衍而大胜黄巾相提并论,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更让荀续注意到的一点是,作为汉官,荀彧在提到项羽的时候,用的称谓是“项王”而不是什么蔑称。荀续暗暗点头:“不愧是大汉子民,大气豪迈,重英勇,敬豪杰。” 阴修听得心怀大畅,哈哈大笑道:“文若,赞缪了,赞缪了。” 荀续在人群之中找了找,见到郭图侧着身子挤在张礼身边,不由得暗暗一笑,装模作样一脸肃然地走到郭图面前。 前几步众人没有发觉,可是后面渐渐走得近了,众人都纷纷注目在他们二人身上,阴修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 郭图铁青着脸,梗着脖子哼了一声。 荀续走到他的面前,忽然躬身施了一个长揖礼,道:“用兵以奇正之道。今夜之胜,实赖兵曹掾指挥有方,诸君拼死奋战,犹自多有伤亡。方知郭君之言,才是长久正言。早前失礼之处,荀续请罪!” 郭图顿时面色难看起来。 荀续这一下太过狠毒了,这可远比得胜归来折辱郭图来得狠,这样的故作诚恳,对比郭图此前的臭脸冷哼,不啻于天渊之别。 荀续顿时得了一个敦厚忠诚,有过则改的美名,而郭图呢?此前种种表现可是脱不开“心胸狭窄”四字了。 郭图心头烦躁不已,强忍着拔剑砍人的冲动,挤出一丝微笑来,还了一礼道:“承若何出此言呐!都是为了抗击黄巾,哪有什么罪不罪的?呵呵,呵呵……” 阴修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主记张礼走过来笑呵呵道:“这样就对了嘛!计吏非是斤斤计较的小人,承若更是少年英杰,你们可都是此战的大功臣,莫要伤了和气。” 荀彧把郭图那黑得能够滴下墨汁来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暗自摇头:“这位张兄台还真不会说话。” 好歹把场面糊弄过去,当天夜里自然除了必要的守备之外,全城欢庆半夜,阴修也是豪爽惯了的,杀猪宰羊烹狗炖鸡,甚至杀了一头老牛,给众人庆功。 牛rou可是好东西。 古人,特别是早期的人类都是等级爱好者,儒家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人被划分成三六九等,食物也同样,从锅子到食材,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有着严格的控制。单论食材,《国语·楚语下》记载:“天子食太牢,牛羊豕三牲俱全,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食豕,士食鱼炙,庶人食菜。”所以在《礼记·王制》里面明文规定:“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穿越到北宋以前,一个不留神,想吃口rou都是件特别麻烦的事情。 等级顺序很明显:牛羊猪鱼菜。 阴修宰了一头牛,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得到的,只有立了大功的这些人以及各家的家主、嫡子才能饱一饱口福。 牛rou的吃法在汉代已经很多了,荀续曾经跟着二龙先生荀绲一道去钟繇家做客,吃过两道牛rou菜,一个是“捣珍”,一个是“渍”,都是周天子“八珍”之一。所谓“捣珍”就是把牛、羊、鹿等rou用石臼捣去筋膜,做成rou团煮食,类似rou丸子;所谓的“渍”就是将小牛里脊rou切成薄片,用酒和醋腌后生食。这两道菜到了东汉末年已经算是“旧时天子堂前燕,飞入王谢豪大家”了。寻常的大户人家偶尔招待贵宾,往往也能够吃得上。那一次的两种牛rou都做得十分细嫩,荀绲六十多了,牙齿掉得七零八落照样能食用,给荀续带来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当然,现在还是战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并不适用。阴修杀的这头牛也是一头老牛,rou质不佳,命人频频添柴,熬煮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炖成了好几锅rou羹,众人都分了一碗。 太久没有吃到像样的食物了,荀续头一口下去,顿时觉得咽喉一阵润滑舒畅。他自从穿越过来,虽说从小就是孤儿,却因为七龙荀肃临终托孤,过得十分安泰,吃穿用度从来不曾短缺。也真是如此,营养跟得上,练起武来没有后顾之忧,穷文富武毕竟不是胡乱说说的。真要是算起来,最近一段时日在颍阴、阳翟两处城墙上更士族同吃同住,已经是他最辛苦的日子了。 粗麦饼不比后世那种精磨的细面,这个时代的磨盘都不甚完备,脱壳的技术十分不到家,麦饼当中经常掺杂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吞咽下去一个劲地抓挠食道。 荀彧坐在他的斜对面,见他闭着眼睛慢慢细品的样子,心中也不禁颇有些感慨,低声对刚刚从北城回返的荀攸笑道:“看,承若最近真是吃到苦头了。” 荀攸点点头:“他倒是比我想的更能吃苦些。” 荀彧笑道:“那你呢?我可听说你在北城墙上,也跟承若一模一样,与士卒同吃同住啊。我看你怎么好像对着rou羹兴致缺缺。” 荀攸木着一张脸道:“你真想知道?” “自然想知道,难不成你茹素了么?” “附耳过来。”荀攸一脸淡定地在荀彧耳边低声道:“天天半夜我都加餐,什么rou都有。” 荀彧诧异道:“看不出来啊。” “我真当我跟那小子一样实心眼啊?”荀攸笑道:“说来也奇怪,从小这小子就阴损,怎么这一回这么实诚?” 荀彧看了荀续半晌,忽然道:“长大了。” 荀攸点点头,不说话。 虽然夜袭成果辉煌,可是波才毕竟尚未退却,众人也都不敢掉以轻心,吃过庆功宴,各自早早地回去休息。 荀续跟着荀彧回到家中,忽然想起城门口荀衍的话来,便将公孙腾之事向荀彧讨教。 荀彧听完默然半晌,才缓缓道:“承若,你只看到了才德之争,却没有想到才德之外的事情啊。” 荀续一愣。 历史上的曹cao就多次发布求贤令,里面观点鲜明地指出“举有才能之士不避德行”,说白了就是只要有能力,就算是天良丧尽也无所谓,当然这只是一个极端的说法罢了。而这种求贤令的好处也的的确确帮助曹cao搜罗了许多人才。为什么到了荀续提出来的时候,历史上曹cao最重要的心腹荀彧却反对了呢? 荀续有些想不通。 荀彧坐下来,给他到了一杯水,缓缓提醒他道:“无论是才能还是德行,在我们讨论之前都有一个前提,就是出仕。” 荀续顿时明白过来了。 才德兼备是圣人,有德无才是贤人,有才无德是小人,才德俱失是庸人。 当人们始终都将才和德二者取出来讨论的时候,往往只是将才德问题局限在生活状态。可是若是放到选官制度层面考虑的时候,结论却往往有所不同。 荀续的“爱才”毫无疑问是立足于自身的,在他看来,世家大族所标榜的道德往往充斥了太多的虚假与吹捧,华而不实,而真正能够做事的人,却常常出身贫寒,对于德行方面并不十分考究。 比如颍阴、阳翟的防卫战之中,张礼、阴修是德行最好的人,可是真正起到的作用还不如郭图这样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来得更大;而夏越,这样一个嗜杀残忍的将领却能在短短时间内获得众人的信任,发挥出巨大的能量。 荀续爱才,便不会去考虑对方的身份、地位、出身、地域等等问题,可是现在他还只是处于一个区区客将的身份,若是当他成为六百石、两千石的官员呢?他的“爱才”可以形成一个极好的人才库,但是往往在同时也会得罪一股更大的势力——豪族。 荀彧慢悠悠道:“才能也好,德行也好,都是可以考较的,可是有些人根本就不想考较的。你可想过?” 荀彧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字字诛心。 天下世家大族,多如过江之鲫,可是能够像荀氏一般,人才井喷的有几个? 即便是颍阴荀氏,要向如今这般,接连四代人才辈出的时光又有几何? 平庸才是最正常的状态,可是作为既得利益者,谁又甘愿从辉煌显赫之中走出来,主动进入沉寂的状态? 说的最直白些,难道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称职的吗?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最适合当皇帝的人吗?但是,有皇帝之才的人你敢造反吗?你敢造反,就杀你全家! 儒家是最了解人心的,所以他们主动迎合这样的心思,在“才能”这一仕官标准之前再加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德行”,还是不放心,于是再加上了一道锁,直接粗暴的“宗法”,美其名曰:礼。于是就有了“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的说法。 这也就是为什么每一个朝代越往后就越多官二代、三代、四代等等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他们有才能,而是因为他们食髓知味,有欲望。而“道德”往往用于给欲望披上一层华丽的外衣,再由话语权的掌握者以之迷惑大众。 荀续觉得道德不靠谱,能力才是最重要的衡量标准,这没有错,但是对于一个立志在乱世之中做出一番事业来的人,却是一件最要不得的事情。 因为掌握着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力量的世家大族们的欲望是荀续躲不开的根本问题,这种欲望无所谓对错,这完全符合利己主义的人性。对于这种人性,墨家选择反抗,所以“尚贤”,被打压地最惨;法家选择不偏不倚,所以“法制”,短暂的成功后因为束缚了豪族的发展,也被抛弃;道家选择放任,所以“无为”,但是身为当权者的皇帝却不甘心,于是被强行扭转;儒家选择迎合,所以“仁爱”,各方面都不得罪,然后放弃思考,回返往复,不断洗牌,这就是所谓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先秦的思想家们,谁都看到了,谁都想要解决,谁都解决不了。 荀续自问不是天才,他也解决不了,但是迟早要面对这样的问题,只能硬着头皮去试着思考。 荀续面色难看,抬头看了一眼荀彧,涩声道:“我明白了。” 荀彧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天下的人才很多,但是不是每一个都值得你倾尽心力。立场的权衡你也该考虑考虑了。” 荀续点点头道:“是。” “早点休息,明天不管波才退不退,都有的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