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守御阳翟（五）
夜风凛凛，刺入骨髓。 杀声阵阵，迫上城墙。 荀续掩了掩身上的皮裘，借着城墙上鱼贯立起的火光往城下看，一堆一堆的黄巾军在诸多小帅的指挥下，扛着沙包、钩梯、木盾等物，口中喊着“苍天已死”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咒语，好似疯癫一般，朝着城墙汹涌杀来。 夜风中，火炬、火盆哔哔啵啵地烧着，底下的人，城头的人，城内的人，都好像是扑火的飞蛾一般，向着未来也向着死亡匆匆逼近。 这阳翟城的城头，即将变成一个巨大的血rou磨盘，磨碾出一道道淋漓的血河。 荀续将刀柄环上的赤红布条在手腕上又勒了一圈，缓缓道：“诸君，阳翟城的生死存亡就在今夜砥定，诸君，各据下位置，今日以城墙为界，有死，无退！” 魏青振臂高呼：“荀君有令，有死无退！” 城墙上众人也纷纷举起手臂，大声呼喊道：“有死无退！” 夜战，打得就是一个气势，适才初一交锋，他们都已经心中有数：狭路相逢勇者胜，城墙之上勇者生。 为了生存，战个痛快！ 他们这边喊完，夏越一支鸣镝便破空杀出，正中先头抢攻的一个黄巾小帅。 今夜的鏖战正式掀开了帷幕。 荀续一刀一锏，领着身穿两层重铠的归戚虎和魏青，顶在阳翟城头最危险的一段垛口，垛口之下不足一丈便是这三天里黄巾军堆积起来的一条斜坡战道。 这条路显然也是今夜的黄巾士卒主攻点。 人潮转眼便至，黄巾众人手上各自擎着短刀、竹枪、棍棒等不成样子的武器，面目狰狞，嚎叫着冲杀过来。 荀续微微弯着腰，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准了眼前的三条竹枪，环首刀猛然一挥，左手铁锏迎面砸出。当先那人看上去，四五十岁，黝黑瘦削，满脸皱纹，长大的嘴里也没有几颗好牙，手上的竹枪被一击扫开之后，来不及吃惊，便迎着铁锏冲上来。 铁锏砸脑门，顿时红白满面，飞溅了周边众人一身。 荀续不理会他，铁锏一出，身子便顺着铁锏的力道往侧前方一转，右手环首刀划出半个圆弧，磕开不知从哪里刺过来的半把铁刃，铁锏随即猛然挥舞了一圈，打中身边的一个黄巾腰间。 魏青紧跟在他的身边，抬手便是一刀，将那个双手捂住腰间的年轻黄巾道众的首级砍下。 荀续杀出两步，眼见已经到了城墙边缘，忙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叫道：“大虎！” 归戚虎懂他的意思，大吼一声，贴着他的脊背便在眼前斜着“呼呼”砸下两棍，将准备跳上城墙的黄巾逼得不敢动作。 荀续等人退回原地，依旧给城墙上留出三四步的空地，又把身后的几个陷叉手喊过来，夹杂在他们当中。黄巾军一上城墙，陷叉便先行刺出，荀续等人再上前格杀。 这一轮厮杀足足维持了半个时辰，黄巾军扔下了将近一千具尸体，退回阵中。 荀续拄着铁锏，狠狠地喘粗气，抬手一看，百炼钢刀都已经砍得豁了两道口子了。 人的骨头很硬，荀续又颇为力大，硬拼硬抗，再好的宝刀都吃不住这么使唤。 “魏青，你的刀怎么样？” “无恙。”魏青是老兵油子，跟荀续不一样，荀续是劈砍为主，他则多了许多“抹、刺”等动作，力求快速放血，对于刀的损伤也没有那么严重。 “哈，还是不如你啊。” 平日里交手，荀续年轻力壮，天生身体条件好，出手凶狠悍勇，魏青往往输给他，可是到了战场上，虽然荀续依旧勇猛善战，可真就论起效率，比起魏青还是差了一筹，这全然都是经验的影响，没有那种多次在生死边缘行走的经历，就无法敏锐地感知下一刀是轻快的抹还是凶悍的劈。 魏青笑了笑，不说话。 他年纪也大了，快四十的人了，一时之间的爆发力还勉强能够与年轻人比比，可是时间一长，气息便跟不上了，半个时辰的厮杀，令他已经呼呼带喘。 平日里的训练，在真正的战场上能够用出一半就已经算是精兵；同样，在生死关头，平日里的体能，能够坚持一半的时间就已经十分不易。 荀续抚着他的背，替他匀气，一边问归戚虎：“大虎，你呢？有没有伤到？” 归戚虎呵呵一笑道：“俺没事。” 他自从跟着荀续，吃得好喝得足，又得了众人指点武艺，平日里练武也勤快，打磨出一副好体格，提着一条两头包铁的枣木棍，打黄巾就跟打地鼠似的，半个时辰下来，出了一身汗之外，愣是没觉着累。 说来也是傻人有傻福，魏青、乐进、张飞等人这么多日子以来都挂过彩，仗着铁甲裹得严密，都是皮rou上。荀续身边一直有人护卫，可是人品不太好，经常受伤，幸好他铁甲之内还多加了一层精钢打造的锁环甲，锁环甲里面是一层牛皮甲，层层护卫下来，什么伤都被削弱成一个个红点，只破一点皮而已。唯独这归戚虎，跟着荀续冲锋陷阵，却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条九尺多长的大棍挥舞起来，跟大车轮一般，说泼水不进是过了，可是常人还真是近不了身。 荀续擂了他一拳，笑道：“那也稍稍歇歇。” 又扭头对着身边一众陷叉手道：“诸君，可还好么？” “我等没出什么力，荀续先歇会儿吧。”一个陷叉手和他比较熟，气定神闲地说道。 荀续笑道：“那便好。波才这个老jian巨猾的，绝不会那么算了，下一波来的时候，你们可得多替我挡着些。” “哈哈，荀君就看好吧！” 说黄巾，黄巾到。 波才身边二人眼见得第一部攻击难以得功，不由得有些心急，皱着眉头轻声道：“渠帅，城头十分顽强啊。” 波才嘴角微微一扬，阴沉着嗓子道：“无妨。荀家子守着城墙，若是头一轮便攻陷了，彭象的脑袋就不至于早早地悬在阳翟城门上了。传令，继续像刚才一样，轮番进攻，钲声不响，攻击便不能停。” “诺——”传令兵飞马去了。 所谓的“钲”就是鸣金收兵中的“金”，也叫铙，汉乐府中有《铙歌十八首》，所谓的铙歌就是军中的歌曲。一般都是铜做的，形状像狭长的可以用手拿着的钟，下沿不平，往上凹起，声音十分清脆响亮，故而军中用来发布命令，指挥队伍。古代的战争规矩就是闻鼓则进，鸣金则退，如有违反，立斩不饶。 功夫不大，黄巾的阵后便想起隆隆的鼓声。 荀续凝神听了听，这鼓声可远远不如郭图敲的那么有节奏感，咚咚隆隆像狂风暴雨一样，毫无章法可言。可是对于黄巾军而言，已经足够，闻鼓则进，一听到身后传来的隆隆鼓声，便发出同样的闹哄哄不甚齐整的喊杀声，如蚁群一般，攀附在钩梯上，蜂拥而至。 荀续微微一皱眉，低声喝道：“诸君，注意来！杀！” 一声爆喝，环首刀再度破空杀出，顿时与黄巾军战成一团。 这一场鏖战更是持久，荀续一把价值上万钱的百炼钢刀硬生生地砍得卷了刃，只能当做铁鞭来用，抡砸拍打，在刺入一个矮壮黄巾徒众腹部的时候，被那个满眼不甘的道徒紧紧地抓住了刀刃，猛力一折，环首刀齐柄折断，他也满口鲜血喷出，荀续躲闪不及，落入眼中，顿时眼前血光一片，双目剧痛，不能视物。 幸亏归戚虎和魏青二人就在近左，大虎把枣木棍子抡得虎虎生风，魏青拼着一条性命不要，用肩头见血换来荀续一线生机，将荀续拖入到陷叉手阵后。 荀续此时也忍过来，双目之中泪水涟涟，将血沫冲洗出来，魏青又扯了一块内衬的白衣，替他擦了擦，荀续睁了几次眼，这才缓缓恢复视力，扔了只剩刀柄的环首刀，从背后把一支手戟拔出来，晃晃脑袋道：“我无恙了。” 魏青扶着他，见他双臂不由自主地在微微颤抖，便知道他已经有些脱力了。自从到了阳翟，他这两条手臂用得有些狠了，虽然荀攸等人想了个主意，要他养了两天，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区区两天如何能够？今日日间又亲自在掏井，睡眠不足，力气便多少有些供应不上。虽说现在乘着心火还能奋勇，可是战后却指不定肩膀会肿成什么模样。 魏青摇摇头，一脸正色道：“此处有我们，荀君先歇一会儿吧。” 荀续杀得兴起，又刚刚被人喷了一脸血，暴脾气又被勾起来，愤然道：“少扯犊子！乃翁尚能杀虎，岂惧区区黄巾贼寇？” 他也是红了眼了，口不择言，对着生平最亲近的魏青都一句“乃翁”（你老子我）迎了上去。 魏青死死地摁住他，摇摇头道：“公子，听魏青的吧。” 这是魏青从小传授荀续武艺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随着荀续渐渐长大成人，名声日隆，魏青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凡是往往是一声应诺，这一句话，当真是久违了。 荀续瞬间便是一愣。 魏青双目炯炯，看着荀续，荀续也看着他，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好道：“好吧。魏青，你多留神。” 魏青点点头，拄着环首刀站起身来。 荀续忙叫住他，把背上另一支手戟摘下来，递给他：“你那刀也快不成了，换一把吧。” 魏青擅长双钩，双戟和刀法，铁锏也能用，但是荀续的这条锏颇为沉重，魏青年轻时候还能耍得开，眼下这种情况，却是难以持久了。 魏青接过双戟，手上便觉得一沉，心中不禁暗暗喟叹了一声：“真是老了。”随即转过身子，舞动双戟，与归戚虎一道，继续血战黄巾军。 荀续经过这一停，也缓过劲来，顿时觉得双臂栗栗发颤，正是用力过度的表现，若是再不休息，恐怕事后指不定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连续打了两个时辰，无论是攻城的太平道徒还是城头的阳翟守军，都已经眼看着到了极限了，天边一片无边无垠的墨黑，已经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城墙上所有的人心中都明白：撑过这一刻，这一轮的夜战，就算是熬过去了。 天快亮了。 但是真有这么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