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路主将
次日平明,荀续跟着荀彧、荀攸叔侄二人登上东城楼。阴修年纪大了,昨日又受了惊吓,一口气做了十七八个噩梦,五更还没过就惊醒了,一大早也睡不安稳,索性起来披着三四层鹿皮披风,坐在城门楼子里,等着众人陆陆续续到来。 荀续行完礼,偷眼看阴修,斯文白净的脸上两坨巨大的黑眼圈,一边听着郭图在说今日各个城墙的布防,一边忍不住啄米似得打瞌睡。 也是苦了他了,颍川太守素来都是要职,历任太守没有一个对这个郡不头疼的。平日里当一个太平郡守就要琢磨着宦官、士族、外戚和各个士族豪强之间的关系,动不动就是摁下葫芦起了瓢的局面。阴修仗着阴家也算是外戚之中的翘楚,又得了钟繇、郭图、荀氏等人倾力帮助,纵然这两年连年的大旱、瘟疫,这个太守当得也还算稳当,可是没想到,满打满算才二十个月,又遇上黄巾围城。 也亏得老头平日里保养得宜,否则恐怕早就吓出心脏病了。 日头渐渐升起,远远的便看到密密麻麻的黄巾军如同扑火飞蛾一般,又扛着梯子,顶着木排准备攻城。 阴太守紧了紧披风,走出城楼,探着身子看了半晌,忽然对荀续叹气道:“承若啊,昨日见到你们长驱直入,杀入城中,我是当真欣慰。可是今日一看,你麾下将士纵然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豪杰,面对这潮水般的妖道,也不过就是杯水车薪啊。承若,你这一来,恐怕真的是把自己陷入险地了。” 荀续暗暗冷笑:“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收买人心,阴修不愧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 他心中腹诽,面上却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大声道:“阴公此言差矣!荀续久仰明公德高望重,在任三年,造福百姓,荀续久欲为明公效死力而不可得,今日是其时也!此乃荀续此生之大幸事。更何况,阳翟与颍阴乃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唇亡则齿寒,这样的道理,荀续岂能不懂乎?” 阴修笑着拍拍他的手,笑道:“高阳里荀氏高第,人才辈出,承若不愧宵练荀郎的名声!” 荀续看着他的笑脸,强忍住把他扔下城楼的冲动,低头抱拳道:“明公赞缪了。” 正说着,忽然郭图听不下去了,插言道:“明公,看太平妖道这攻势,怎么今日的人数竟好似比以往更多了一些?” 言下之意,一目了然。 一边的张礼都觉得听不下去,刚想反驳,忽然荀衍哈哈大笑,从城下走上来道:“公则,你就这不知道了吧?城外头的贼人越多,对我们而言就越好办。” 郭图冷笑一声,也不理会他,只对阴修道:“明公,这般惑众妖言,荀休若可当真该杀。” 阴修脸色一沉,道:“公则,莫要说笑。” 他说是说郭图,可眼睛却始终盯着长袖飘飘施施然走上来的荀衍。 荀衍权作不知,淡淡道:“明公,我刚刚得了消息,南北西城外又多了不少黄巾,我大约估算了一下,恐怕不下两万众。此外,南城门传来消息,父城县县令弃城而逃,县尉和县丞抵挡了四天,没有能够挡下来,城破,死于国难了。” 阴修身子一抖,一巴掌打在城墙上,怒道:“孽子!” 父城县的县令姓董,乃是当朝董太后的族子,娶的正是阴修的嫡女,算是阴修半个儿子。老丈人还在为国守城,女婿年轻力壮的,却逃之夭夭,等到叛乱平定下来,论功定罪的时候,这位董县令纵然有董太后保护,恐怕也少不了被革职查办,若是真要牵连起来,恐怕阴修也少不了吃挂落,也难怪阴修这般火大了。 荀彧走过去,扶住阴修,道:“兵曹掾既然此前说了有好事,想必情况不至于太糟。” 他早就跟荀氏众人对视了一眼,大家也都猜到了,阴修对于军事一窍不通,却还需要荀衍解说一番。 果然,荀衍继续道:“阳翟被围也历时八天了,四个城门外头的贼军加起来少说也有那么八九万人。府君你可算过他们人吃马嚼的,每日得消耗多少粮秣?” 阴修闻言一愣。 荀衍呵呵一笑,问郭图:“公则兄乃是计吏,最是精通此道,可否为我等算上一算。” 郭图顿时脸色一变,他也反应过来了。 根据《礼仪》记载,丁男半个月吃一斛半,即一天吃一斗,也就是说正常成年男子一天吃掉12汉斤,也就是2.6公斤的粮食。 城外黄巾军九万余人,算八万,一半是丁男,就是四万,每天消耗四万斗粮食,也就是四千石,其余老的小的以及女性算一半,那么也需要消耗两千石。也就是说,按照最少的计算方式,黄巾军一天的消耗在六千石左右,围城八日,不算此前的行军时间,已经消耗了将近五万石粮食。 真当黄巾军个个都是大款么? 郭图把帐给阴修算了算,阴修现在也明白过来了,问荀衍:“休若,你的意思是黄巾军快要断粮了吗?” 荀衍笑道:“正是。家中有食之人,怎么会加入到反叛的行列之中?虽然这些妖道打破了城外不少堡寨,得了一些粮草,也不过就是杯水车薪。唯一可虑的,就是父城县城中此时应该已经遭到洗劫,恐怕能够搜罗出一些粮草,能够支持这八九万人几天的。可是再过几天,算来广成关和轘辕关的援军也该到了。” 从唐周告密到现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朝廷作出反应,一如荀衍所猜测,洛阳城南宫荒废了大半年的崇德殿今日再度开启,列卿班坐,肃穆俨然。 汉灵帝刘宏捏了捏眉心,问道:“平叛的人选可选好了?” 这种事情归太尉杨赐管,杨赐硬着头皮道:“回陛下。已经有了眉目。” “什么叫有了眉目?”刘宏心中一阵烦躁,信手把手中的笔扔到地上,喝道:“我要的是你们这些自诩贤良有能之士把人给我安排清楚!” 杨赐忙道:“故雁门太守皇甫节之子,度辽将军皇甫规之侄皇甫嵩,现任北地太守,有文武才,可堪大任。” “那就速速把他叫来。还有呢?你们不是说有颍川、南阳和钜鹿三处贼势最甚的地方吗?一个皇甫嵩,他还能分身术不成?” 杨赐满头大汗:“臣还可保举一人。” “快说快说。” “会稽上虞人,谏议大夫朱儁当年率领区区五千人,便平定了交州叛乱,精通兵法,可以为将。” 朱儁官职小,谏议大夫,区区六百石,不能进殿,只能在殿外列席,隔得远,完全没有想到杨赐居然看上他了。 刘宏对他倒是颇有印象,一挑眉道:“你们此前不是还说他出身贫寒,嗜杀无状么?” 六年前,朱儁在旬月之间就平定了交州梁龙、孔芝率领的五万多人的叛乱,因功被封为都亭侯,食邑一千五百户。按照这样的爵位和食邑,两千石的官职都不算多大,位列三公也不算过分,结果朝廷却仅仅只给了一个六百石的谏议大夫。要知道,朱儁是以交州刺史的身份去平乱的,而交州刺史也是六百石的官职,还是实权官职。 朱儁立了大功,却被明升暗降,增了爵位,剥了实权,究竟是什么原因?其实很简单,出身不好,出身寒门,世家大族为首的士族看不起他。 可是等到了黄巾军在一月时间内,席卷了天下,成了滔滔洪水之势的时候,杨赐这些豪门大族的有识之士在豪门子弟中翻来覆去找了半天,就找出一个皇甫嵩来,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把准备冷藏到死的朱儁重新推出来。 汉灵帝刘宏一眼就看清楚了其中的关窍,故意拿话挤兑他,见到杨赐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冷笑一声道:“今日朝议,朱儁也该来了吧。宣他进来。” 张让机灵,一看似乎刘宏十分属意此人,亲自一溜小跑出去,把正准备打瞌睡的朱儁叫起来:“都亭侯,陛下宣见。” 依照礼仪规定,皇帝面前,大臣之间相互称呼只能直接称呼名字,连表字、官职都不能称,可是张让精明得很,出了宫殿,便不在这个礼仪的规范之内,嘴上顿时抹了蜜,选了朱儁身上最闪亮的身份称呼他。 朱儁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脱了鞋子,进入殿中,施礼道:“朱儁见过陛下。” “朱儁,你现在任何职啊?” “臣忝居谏议大夫。” “哼,好一个谏议大夫。”刘宏摇摇头,笑道:“明明是插翅猛虎,却偏偏被关在了羊圈里,也亏你坐得住。” 朱儁低着头,不敢看刘宏的神色,只能听着语气瞎猜:“莫非这是在夸我吗?” 他猜不透,感觉还是学一学太庙里的金人,三缄其口比较合适。 刘宏见他不说话,也不为意,自顾自道:“太平道反了,你可听说了?” “是。” “我听闻闹闹哄哄的人数不少,现在朝中也没有几个上过沙场的,你可敢领一支军马去平叛?” 这下子明了了。朱儁喜上眉梢,抱拳道:“此臣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朱儁。” “臣在。” “自即日起,擢你为右中郎将,持节,督军平定太平贼乱。择日出兵吧。” “臣当竭尽股肱,以报陛下信用之恩。” 刘宏哈哈一笑,指着朱儁道:“功成回来,少不了你一个乡侯,打得好了,朕给你预留一个县侯。” 朱儁现在是一个亭候,往上一级是乡侯,再往上就是县侯,也就是所谓的万户侯,这是两汉以来爵位的最高一级,当年卫青霍去病就是万户侯的典范人物。 朱儁热血上冲,顿时涨红了脸,他也不谦虚,昂首道:“这个县侯,臣要定了!” 刘宏喜欢他的胆色,一拍手笑道:“有志气,去吧,为朕扫平贼寇!” 朱儁得了任命,昂首阔步地去了。 刘宏见他离开,脸色忽然一变,又问杨赐:“杨公,还有人选么?” “冀州太平道最是猖獗,又路途遥远,着实多有不便。我等以为,不妨命护乌丸校尉宗员统辖幽州、并州和冀州兵马,南下灭贼。” 刘宏闻言不由得嗤笑一声道:“宗员?哈。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几年来,他可没少被乌丸人和鲜卑人突破防线。这样的废物,有半点用处吗?” 杨赐闻言一窒。 身后的尚书卢植却抗声道:“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从田晏、夏育等人北征失利,北疆大营缺少兵马粮秣,不算辽东、辽西郡兵,护乌丸校尉宗员麾下不过三四千人,偌长的防线,如何分兵驻守?北疆连年遭受侵袭而受损不重,实乃宗员之功也。” 刘宏闻言嗤笑一声道:“是么?这么说来,他比起以往那个田晏、夏育还要能征惯战些了?” 卢植直言不讳道:“田晏狡狯,夏育刚勇,而宗员持重。相比之下,夏育最善用兵,宗员次之,田晏虽颇有武略,但为人诈伪,无甚可取之处。”他在朝中担任尚书,一边做官,一边在修书,《汉纪》,也叫作《东观汉记》。手中材料比较充裕,虽然不曾仔细推敲过当年北征之战,但是对于这三人的评价,还是十分准确得体。 刘宏哼了一声道:“一个老成持重的将领,如何能够为朕速速平叛?不妥,不妥。” 他歪着头想了想,又把目光扫到卢植的面上,忽然笑道:“卢公,我听说你当年也任过郡将,平定过蛮族叛乱,可有此事?” 卢植还没有说话,杨赐倒是插嘴了:“回禀陛下,正有此事。当年若非卢植大病一场,否则,定然不会有九江郡蛮夷复叛之事。” 他与卢植乃是至交好友,不愿一代大儒卢植去冒这样的险,故而暗暗提醒刘宏,卢植身体不太好。 刘宏却浑然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只对着卢植一笑,道:“卢公威武雄健,更胜当年。哎,我听说卢公好像说涿郡人吧?” 卢植道:“正是。” “正好,涿郡离钜鹿也不远。我听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我朝高祖也有回乡高歌大风的旧事,卢公正好再续佳话。擢尚书卢植为北中郎将,持节。护乌丸校尉校尉宗员为副,剿灭冀州黄巾。即日启程吧。” 杨赐一愣,刚要说话,却被卢植抢了先。卢植高声道:“大丈夫自当马革裹尸而还,卢植此去,不破黄巾,便不再回来见陛下!” 刘宏笑了起来:“好一个燕赵慷慨悲歌之士。朕也备下一个县侯待卢公回返!” 卢植站出来,长揖到地,拜谢而去。 “好一个忠臣!”刘宏忍不住也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