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狂狷壮士
夜渐渐深了,彭象却还没有休息,坐在大帐当中,一会儿拿起环首刀来擦拭一遍,一会儿又把环首刀的绸巾拿出来整理一遍,一会儿又站起来,看看天色。二月初的晚上,月子弯弯,如佳人蛾眉,映衬着满天星斗,辉煌如渠帅说的黄天盛世一般。 “什么时辰了?” “四更多了。”身边的亲兵也困得频频点头,听他这么一问,随口便答道。 彭象走过去,抬手便是一巴掌,怒道:“竖子,欺我听不懂更漏么?刚刚才敲过二更!” 那亲兵捂着脸倒在地上,心中暗暗腹诽:“合着你也知道才刚刚过二更啊?” 面上却扯出一丝强笑来:“渠帅你看都二更了,还不休息么?” 彭象冷笑道:“你懂个屁!” 他在帐中来回转了几圈,还是觉得有些心浮气躁,也不顾夜风寒凉,套上一层皮裘,又裹了一块披风,提着手斧到营中巡视起来。 前营都是士卒,倒是睡得安稳,鼾声此起彼伏,到了后营,却还是有动静,有个小娃娃始终哭闹不休。 彭象眉头一皱,一掀帐帘走进去问道:“嘘——怎么回事?” 一顶帐里面挤着二十多个妇人和孩子,都被那小孩子闹得睡不着,忽然觉得身子一冷,进来一个手提利斧的大汉,不由得吓得一大跳。听到他开口,才惊魂未定地想起来,这是渠帅彭象。 抱着那孩子的妇人顿时泪流满面,哭道:“上师,孩子没奶吃,快饿死了。求上师念个灵咒,施个法术,救救他吧。” 彭象把斧子倚在门边,摸着黑走过去,接过那孩子,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手上轻飘飘的,好像还没有手斧重。彭象伸出手,轻轻摸了一摸那孩子,只觉的身子与头一般大小,全身上下,都皮包骨头,哪里还有一个孩子的模样。 彭象不由得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今天夜里,今天夜里我们就能打进颍阴城里去,孩子就有吃的了。” 那妇人跪在地上,大哭道:“上师,你说,黄天盛世,能来到么?” 彭象道:“一定能!大贤良师一定会带着我们开创黄天盛世的!这样的苍天,把人都逼成什么鬼样子了,他此时不亡,更待何时啊?” 有个妇人迟疑道:“上师,我听说颍阴城的那个小县尉是个好人,怎么他会拦着我们创立黄天盛世啊?” 彭象道:“你们莫要被那个荀续骗了,他说说是好人,可是,他难道没有看到你们的样子吗?他不还是一样见死不救!他就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坏胚,莫要被他骗了!今天晚上,我就带着人打进城去,一定要他荀续好看!” “上师,我等全拜托上师了!” “此乃彭象分内事也。你们稍稍等等,我叫人送一点吃食过来。” 彭象出了营帐,那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他匆匆跑到营帐中,取了一块干饼和一壶水,走到后营的营帐的门口时,忽然听到一声痛哭哀嚎:“我——的——儿——呀——” 彭象顿在原地,眼泪再也忍不住,流淌下来。他撩开了营帐一角,把水和干饼放在门口,低声道:“阿嫂,彭象对不住你们!” 哭声更响了…… 彭象转身回到大帐,把环首刀抽了出来,借着月光在营中开始舞剑,一边身形跃动,一边眼前却仿佛放映这年幼时的记忆: 也是冬天,一个小小的孩子拉着十来岁的哥哥:“阿兄啊,我们为什么不住到大房子里头?” 哥哥把他搂的更紧一些道:“那些房子不是我们的。” “那我们为什么没有房子?” “我们本是有房子的,被坏人抢走了。” “坏人为什么抢走我们的房子?” “因为坏人坏。”哥哥也想不明白,明明坏人都有那么多房子,有那么多良田,坏人家里的狗都吃的那么好,为什么还非要他们家的那一间小小的破屋。哥哥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这样囫囵的高速弟弟。 “嗯,坏人真坏。” “冷吗?” “冷。” 哥哥把捡来的干草又塞了几把到弟弟的怀里,再把他紧紧地抱到怀里,问道:“这样会不会不冷一些。” “嗯,阿象不冷了。哥哥,你看,天上的月亮好弯,星星好多啊。” 哥哥抬头看了看天,沉默了半晌道:“这样的天,也不是什么好天,我们不要看他。” “嗯。我听阿兄的。” 夜风呼啸,彭象挥刀更急,刀风凌厉,似乎要斩开这瞎了眼的苍天。一滴眼泪,滴落到地上,碎了软弱,也碎了念想。 “什么时辰了?” “三更过了。” 彭象收刀回鞘,一把扯掉披风道:“叫醒大家,准备攻城。” “啊?” “听不懂么?” “诺——”亲卫匆匆跑开了,半晌之后,营寨当中渐渐活动起来,许多人迷糊着眼睛穿上衣物,摸摸索索地摸到自己的武器,七拐八扭地走出来。 彭象沉声道:“诸位,冷不冷?” “冷。”一句文化,换来稀稀拉拉的几句回应。 彭象道:“打进颍阴城,里面有房子,也有城墙挡着风,想不想要进去?” “想。”这一会儿被寒风吹了一阵,醒了大半。 彭象道:“今夜有人会做我们的内应,大家放轻了脚步,随我到颍阴城下,等到城中火起,大门一开,我们就杀进去。先登者,赏府邸一座!” “诺——”这一回士气全起来了。 彭象点点头道:“随我来。” 一行数千人,偷偷地接近了颍阴城下,静静地等待城中的动静。 忽然—— 城中四处火起,狗吠马嘶,人生沸反,城墙上也顿时喊成一团,锣声鼓声,呼喝声,夹杂在凛冽寒风之中,听得城外黄巾众人竟丝毫不觉得寒冷,反而更加热血激动起来。 不一会儿,城门一声响动,一个壮汉探出头来,低声喊道:“彭渠帅,来了不曾?”城内一片火光,城外则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从城内出来,眼睛一阵不舒服,什么都看不见。 彭象倒是借着月光看清了他头上的黄巾,忙答应道:“正是彭象。” “渠帅,随我来吧。” 这个黄巾壮汉连忙把一边的城门拉开。 彭象等人一声欢呼,彭象一马当先,领着人冲进了城去,连跑了百步,忽然惊觉不对,城中,竟然未曾见到一个乱兵! “不好!有埋伏!” 彭象一声惊呼,便听到背后声音訇然,城门楼上霎时滚下无数滚木礌石,一转眼,就把城门堵了一个严严实实,城中一千人左右的黄巾顿时目瞪口呆。 正在此时,两边房顶忽然竖起两道火龙,弓箭密布,周边七八条街巷之中,脚步隆隆,数百身披铁甲的甲士将这千余黄巾团团围住,彭象双目一缩,眼前也忽然火起,数十个火把熊熊点燃,面前三匹高头大马,当中一人正是髡头将军乐进乐文谦。 乐进冷笑道:“彭象!此时不降,更待何时啊?” 彭象咬牙切齿,目眦欲裂,大吼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彭象誓死不降!荀续小儿,出来啊!” 乐进摇摇头道:“你在城外还有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没有人照顾?你听!” 百步外的城墙上忽然传来荀续和归戚虎的声音:“凤先!白二哥!杀!” 城墙外顿时喊杀声响成一片。 归戚虎有大喊道:“伏兵,起!” 彭象每听一声,身子便是一晃,忽然又听到城外传来一声炸雷似得吼声:“燕人张飞在此,休要逃跑!” 彭象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飞,胸闷气短之下,咽喉一甜,一口逆血喷溅出来。 乐进身后缓缓踱步上来一骑,正是周靖周孟平,面目肃然道:“投降吧。高阳里荀郎非是嗜杀之辈,你就算不愿意投降,也不能误了你身后那么多人的性命。” 彭象双目尽赤,血泪满脸,大笑道:“彭象此生,与这苍天势不两立!”他顿了一顿,又对着身后众人道:“彭象无才无德,对不住诸位了,欲战欲降,悉听尊便。” 他说完,跪到地上,拜了三拜,又问周靖:“何处是北方?” 他此时人已经彻底混沌,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周靖不忍,掩面伸手一指北方。 彭象大笑数声,道:“多谢啦!大贤良师,彭象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横刀自刎,血箭射出,将惨白的雪地,淋出一道血路来,通向北方,也通向遥不可及的黄天盛世。 尸体栽倒,身后的黄巾众人有些受他恩惠,跑出来,冲到乐进等人面前,排了两排,大吼一声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说完,一同横刀自刎,血溅乐进一身。 其余众人没了计较,纷纷弃了兵刃,跪倒投降。 立在乐进、周靖身后的戏志才觉得身上一冷,不禁轻轻咳嗽了数声,叹了一口气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这都是一些狂狷壮士啊!除了彭象,好生收埋了吧。” 乐进跳下马来,一刀斩下彭象的头颅,道:“我去城门。” 众人纷纷沉默,在寂静中,将黄巾降众收押了。 戏整扶着戏志才会府,大个子忍了半天,问道:“先生,他们为什么要自尽啊?” 戏志才苦笑一声道:“他们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找不到回不去的路,又不愿意在悬崖上多待,所以就跳下去了。” 戏整有些似懂非懂,又问道:“先生不是跟我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怎么他们都自戕了,你还说他们是壮士啊?” 戏志才看了身边这个自幼跟在自己身边缺少一个心眼的淳朴大个子一眼,缓缓道:“他们是壮士,不是因为他们自戕了,而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在悬崖上继续待着,而是选择了跳下去。作出了改变,不管是否成功,都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情啊。” 戏整挠挠头,更加听不懂,问道:“那戏整要怎么改变?” 戏志才哈哈大笑:“你呀,不用改变。你已经是壮士了!” 戏整嘿嘿一乐道:“我听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