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戏殊善后
“戏殊!你说!” 戏志才揉揉惺忪的睡眼,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呷了一口缓缓道:“什么事情?” “昨夜你究竟做了些什么?荀续呢?”杜佑也是急眼了,不管是对戏志才还是荀续,都直呼其名,丝毫不管礼节了。 戏志才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我道是什么事情呢,荀县尉去巡察市集街道了,县令大人回了他的铺子,赵县尉么,已经入殓了,停在他的家中。” “你做得好事!杀掉张虑已然是大过,你们不逃也就算了,怎么还如此狠心,连无辜者都杀?”杜佑怒气填膺,手指头快戳到戏志才的鼻尖了。 戏志才哈哈一笑道:“昨夜张虑的行径,你也看到了,该杀么?” 汉家大丈夫,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青天白日当街复仇都没有什么罪过,张虑昨夜的所作所为,的确该杀。 杜佑哼了一声,道:“我问的不是张虑,乃是赵县尉!为什么把他都杀了?” 戏志才笑道:“因为荀君不能弃官潜逃。” 斗杀百姓都要被通缉,抓到了怎么判那是一回事,通不通缉是另一回事,更别说是朝廷命官,代一州刺史巡查州郡的督邮了,杀官与造反同罪,都是列入“大辟”的重罪。 大辟就是杀头,除了诛连,就算是头一等的大罪了。 荀续杀张虑的消息传出去,对于荀续而言,未必不是一项资本,但是这项资本却得要数年之后才能取得收益,他得逃出颍阴县甚至逃出豫州,去往别的州部避一避难,几年之后,名声鹊起了,由着三公或者九卿或者两千石高官特地征辟,这才能免去了罪责,并且平步青云。 这也是一条出名的道路,何颙用过,朱儁用过,那位手段残酷扳倒了大太监王甫和杀神段熲的酷吏阳球也用过,这样的人往往会被史书冠以“以烈气闻名”的字号。 但是荀续眼下却不需要这样的名声,对于名声,他更加注重他手上的三百余县兵和二百余族中宾客。人数不多,满打满算不到六百人,但是这六百人有将近五百人乃是训练了一年之久的精兵,凭着这些精兵,他将准备在即将到来的黄巾之乱中,保全宗族,甚至依靠着荀氏兄弟和张飞、乐进、戏志才等人,积攒下征讨天下的第一桶金。 荀续为了明年的黄巾起义准备了足足十六年,一个张虑换这十六年的准备,怎么算都不值得,既然如此,便把这种好名声让给同时县尉的赵云好了,当然,作为知情人,越少人知道实情,越好。 所以赵云抹了脖子,县令大人王苌受了惊,在别院休养身体。 至于那三十余人的乐队和侍女们呢?杜佑没有问,戏志才也没有回答。杜佑是一时根本就没有想到,戏志才是早就处理了一个干净,封口费一文没少,威逼加利诱,身在贱藉的乐工和婢女,谁敢违逆这位出了名的不修行俭百无禁忌的主簿大人? 这也就是戏志才,换了夏越,早就挖一个大坑把这些人统统坑杀了。 戏志才嘿嘿笑着,从书桌里面摸出一封书信来,用的是蔡侯纸。蔡侯纸就是蔡伦改进造纸术之后造出来的纸,纸张泛黄,很脆,因此要做得又硬又厚,书写起来的手感并不好,但是用来平常办公却也可以,一来便宜,二来比起竹简可是轻快多了。 泛黄的纸张上写了一封短笺,用的是标准的八分书。八分书是隶书的一种书体,俊秀飘逸,十分受人欢迎。王苌平日里写得还算可以,不过这一张短笺上却将“蚕头燕尾”的隶书写得满眼都是“蚕头”,不用猜也知道,写这张短笺的时候,王大县令哆嗦成了什么德行。 内容也乏善可陈,略曰:“昨夜之事,事出有因,督邮无状,赵云有过。云既自罪,不必多言,后情种种,悉付主簿殊云尔。” 云尔就是一个协调语,不必在意。关键在于“督邮无状,赵云有过,云既自罪”这十二个字,事件就此定性,翻译过来就是:督邮张虑是个混球,赵云出手杀了他稍微有些过头了,算是一个小错误,既然赵云已经自己作出了赎罪行为,那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杜佑气得“啪——”地一声,把短笺拍在书案上,怒道:“你……你们真是一个个胆大包天!” 戏志才哈欠连连,迷糊着眼睛道:“我的县丞大人,足下还有什么指教啊?” “县令大人人呢?” “受了惊,病了。正在别院休养呢,不信你自己去他的铺子后面的小院去探探病吧。我就不奉陪了哈。” 戏志才自顾自地回了榻上睡觉,杜佑无奈,拂袖而出,直奔王大县令的丝绸铺子。 丝绸铺子在东市,别院就在东市外头,想要清净是不可能了,不过好在距离教坊、酒垆都近,找乐子倒是方便,因此王苌才会这般乐不思蜀,一个月都不见得能回衙署一两回。这个时代还没有“乐不思蜀”这个成语,但是这种心情,却是一模一样的。 杜佑亲自驾着车,匆匆赶到王苌的别院,这别院本是方家的一个宅子,王苌上任,便送给了王苌休假,方亮还亲自出马,把这院子重新修葺过,换了牌匾,改了个名字叫“采薇堂”。 “采薇”这个名字是荀棐送的,取自先秦的大贤人伯夷“不食周粟,采薇自足”的典故,以此来吹嘘主人家的高风亮节。王苌没羞没臊地还挺开心,二话不说,就收下了。 杜佑匆匆而来,瞥了一眼“采薇堂”的匾额,忍不住撇了撇嘴角,下了车,长驱直入。到了王苌的房门口,见到周靖领着人守在门口。 “周孟平,你这算是什么?软禁县令么?”杜佑猛一皱眉,喝道。 周靖好脾气,也知道杜佑不算什么坏官,恭恭敬敬拱了拱手道:“周靖见过杜君。县君有些发烧,刚刚才睡下,周靖只是在这边候着,看看是否能帮的上忙。” “病了?还发烧?”杜佑一皱眉。 周靖让开身子道:“杜君若是不信,进去一探也可。” 杜佑举步便上了台阶,道:“那是自然。” 他推门进入,周靖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也走进来。 杜佑一回头,皱眉道:“你进来做什么?” 周靖不卑不亢道:“杜君忧心县君,周靖虽然愚鲁,可是对于县君的关心,不敢稍弱。” 杜佑冷笑一声,回绝道:“此处不需你,你先出去吧。” “县君临睡前吩咐,要我切切不可离开他片刻,尤其是要护卫他的安全。” “你——”杜佑忍不住又一次火冒三丈。 周靖低着头道:“周靖虽是山泽草莽出身,却也不敢短了信义二字。” 杜佑气得冷笑连连:“好!好!好一个忠心的周孟平!”他故意把“忠心”二字咬得极重,借此来羞臊周靖,可周靖的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坦然受之。 杜佑对他这种“滚刀rou”的态度也无可奈何,猛一甩袖子,走道王苌的塌前。 王苌正双目紧闭,睡得迷糊。 杜佑轻轻地唤了几声,王苌都不曾睁开眼睛,伸手一摸,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杜佑转过身来,问道:“可曾请了医师?” “自然请过了,开了方子,县君刚刚服过药。我真琢磨着要不要再请一位太平道上师来看看。”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等诡诈之术,非是君子所为,叫他作甚?”杜佑脸一板喝道。 周靖道:“诺。” 杜佑看了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身边跟了一个周孟平,更觉得浑身难受,站起来道:“既然如此,你好生照料县君,若是县君出了什么不测,你,便提头来见吧!” 周靖也不生气,长揖到地道:“诺。” “哼!荀续啊荀续,果真好算计,这般布局,周密得哪里像是荀郎,简直就是野狐精!”杜佑大袖一挥,转身走了。 他刚刚才说过不语“怪力乱神”,这下子又口不择言,称荀续为“野狐精”,也真是气到心头,口不择言了。 周靖默默不语,将他送了出去,这才回返院中,荀续正端坐在王苌的房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茶。说是“茶”其实并不确切,因为这个时候还没有“茶”这个字,只有“荼”,“茶”这个字要等到唐代茶圣陆羽写《茶经》的时候,特意把“荼”字抽去一笔,而立“茶”字。但是汉代已经开始喝茶却是有明文记载的,比如西汉的王褒写过一篇《僮约》,里面就提到客人来了,要泡茶招待。 比荀续稍晚一些的王朗的儿子王肃也有过“茗饮”的记载,孙吴的末代皇帝孙皓十分喜爱喝茶,甚至形成了“以茶代酒”的个人风格。 可见汉末已经开始有部分人开始饮茶,荀续最爱口腹之欲,从颍阴城的药店当中买了许多茶叶来,泡着喝。这年头,没有专门的茶铺子,客人来了,一般以酒招待,荀续要买茶也不容易,特地跑到药店,打听到确实有这一味药。 成书于东汉年间的《神农百草经》有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因此在药铺里面,常常会有茶叶贩售。 这些茶叶得来不易,荀续一般都省着点喝,昨夜虽然是装醉,可是也喝得不少,今天有特意起了一个大早,故而需要喝点茶来提提神,见到周靖进来,荀续忍不住笑道:“走了?” “是。” “来来来,坐坐坐,孟平兄,陪我喝点茶。” 周靖坐下来,连连摆手道:“免,这茶的滋味,我还敬谢不敏了。”他被荀续拉着喝过一回茶,又苦又涩,实在搞不懂荀续怎么会喜欢上这种味道。 荀续哈哈一笑道:“昨夜一宿没睡,你也回去补个觉吧。” “跟荀君说完他的藏钱地方,我便回去休息。” 荀续摇摇头笑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么懒,从来不管这些琐碎的事务的,跟阿棐和戏先生说便是了,对了,若是要找个人来算账的话,我看北宫弃是块好料子,我教了他一些算术,他学得颇快,有些功底了。” 这个时代的文士说是文士,可是一点都没有把孔子的“六艺”落下。所谓的“六艺”就是指礼、乐、射、御、书、数。礼就是礼仪,乐是不光是音乐,还有辞赋,射是射箭和打猎,御本来是驾车,汉代以后,骑兵盛行起来,又多了一项骑马,书就是读书,经学,也包括书法,数是指数理,包括了算术和对于玄学中阴阳五行运行的规律的术法内容。 北宫弃从小学过六艺,颇有数理天赋,被山贼们俘虏到山上后,又当了一年多的账房先生,基础打得颇好。投降荀续之后,荀续便将一些粗浅的数学知识连同《九章算经》一同教给他。现在也算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加减乘除已经得心应手。 周靖点点头,笑道:“是。荀君,最近忙忙乱乱了这么久,眼看着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大半,是不是该……” 荀续笑道:“我也正这么打算的呢。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只好请咱们的白二爷再做一回阶下囚了。” “荀君这一回又有什么想法?” “哈哈,我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总得让我好好想一想吧。孟平大哥,你呀就是太耿直了,这般拼了性命地想要为我立功,荀续心非木石,岂能不知啊?你是我最倚重的贴心人,千万千万别累坏了身子。快去睡觉快去睡觉!”他站起来,推着周靖的后背笑着把他退出了门。 周靖也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回过身行了一礼,便去补觉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