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辩才无碍
荀续在马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回应,他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故而倒也好整以暇,只是端坐马上,微微眯着眼睛,盯着门口剩下的那个黄家家丁。 那家丁倒是被他看得坐立不安起来,不一会儿便偷偷地挪挪身子,深足无措,平白无故竟觉得这天气怎么又冷了起来。 张飞可没有这般好耐心,走到荀续身边,问道:“荀君,这黄家算得什么东西,竟然如此无礼,若是荀君不想脏了衣服,吾便为君杀将进去,直接将那位夏兄弟救出来便是。” 他说着便上下打量眼前这家丁,眼睛直望他的脖子上看去。 那家丁被吓得站都快站不住了,只好看向第三个人,谁知乐进正一手按在刀柄上,冷冰冰的用一种看死人的眼光看着他。 正在那家丁吓得快要尿裤子的时候,忽然侧门传来“支呀——”一声,出来三个持刀携剑的大汉,当前一人正是黄何。 黄何见到荀续一头在风中飞扬的马尾辫,也吃了一惊,心道:“这位县尉怎么这般打扮?”他定了定神,扯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拖着长音道:“来者何人?我黄家世代名族,不见无名无姓之辈。” 荀续用一种看二傻子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张飞和乐进都端坐在马上,倾着身子,满脸的冷笑。 黄何鼓足了气势,却不料荀续根本就不理他,不由得一愣,顿时气势委顿下去,咳嗽了两声,冷笑道:“果真就是无名无姓的野种么?我黄氏世代名族,门前不留废物!” 荀续依旧不理他,轻轻一催马,径直往大门缓缓前行。 那守门的家丁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四肢并用地爬起来,冲着一边的黄何喊道:“大兄,救命啊——” 黄何也吃了一惊,却是没想到荀续居然这般硬气,竟要直闯大门,连忙带着手下两个宾客,跑过来,站在荀续的马边道:“荀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闯我黄氏正门!” 荀续忽然手一抬,手中马槊架在他的脖子上,冷笑道:“你们再进去一个,告诉你们家主,我荀续一手持花,一手持槊而来,花中有玉帛,槊锋有人头,你喜欢看哪个?” 黄何还要再言,荀续手上猛然一加力,马槊刃开八面,顿时便陷进他的肩膀里,吓得他尖叫一声,连连摆手道:“快,快去回禀主君呐!” 那家丁却是吃不住荀续这步步压迫,连忙连滚带爬地跑进堂中,回禀黄诵。 黄诵听得眉头一皱,怒哼了一声,抬手便将青铜酒爵往他身上砸去。 说来也巧,黄诵准头奇佳,那家丁只觉得眼前一道金光闪来,躲之不及,正中额头,鲜血迸流,他倒是个晕血的,一见这血满眼睛流下来,吓得一抽,顿时晕倒在地。 黄诵一拍桌子,吼道:“荀续小儿,欺我太甚!来人,刀剑出鞘!” 一声令下,院中两廊数十壮士,纷纷抽刀在手,陈懿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庭院之中尽是雪光。 他吃了一惊,也不曾想到荀续居然这般强横,连忙对黄诵道:“听荀续话中意思,犹有转圜的余地,主君,切莫冲动,不妨一听他的说辞。” 黄诵怒道:“我便怕他了不成?现在他打到我家门口,擒拿我院中管家,我若是服软,岂不是平白堕了我黄氏威名?” 陈懿忙道:“非也。主君请想,荀续此来,本就已经不守礼法,又直闯我黄氏正门,还擒捉管家,所有的不是都在他的身上,若是我们一齐冲杀出去,一场混战,天下豪杰如何看待我们。我们不妨故作大方,打开了门,就叫他进来,他愿意马踏厅堂便马踏厅堂,传将出去,荀家宵练不识礼法,不光他这个县尉当不下去,便是高阳里荀氏的名声,也要毁于一旦!” 黄诵半信半疑地看了陈懿一眼,转头问身边众人道:“是么?” 身边众人哪里懂这些,只觉得一来荀续不好惹,二来陈先生乃是谋主,足智多谋,于是纷纷点头应是。 黄诵哼了一声,这才重新落座,不情不愿道:“哼!半开中门,叫他进来便是。” 他又看了堂下和两廊刀剑出鞘的一干壮士一眼,也不吩咐他们收刀回鞘,重新拿过一只酒爵来,道:“来人,把这废奴拖下去。” 荀续这一回倒是没等多久,便听到内中刀剑出鞘的声音,张飞和乐进也连忙把兵刃取在手中。张飞是一条丈八蛇矛,乐进的马上兵器是一条戟刀,也就是一条长矛,其中一侧装了一道月牙刃。荀续以前看网文,玩游戏的时候,有些人胡说八道地科普说单边月牙的叫青龙戟,双边月牙的叫方天画戟,其实都不太对。青龙戟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准是三流小说或者游戏开发者编出来的,单边月牙的戟是宋代八刀之一,就叫戟刀;双边月牙的叫方天戟,是仪仗,类似于法西斯或者金瓜、金钺这类武器,主要是用来装点门面的。至于画戟,其实就是在戟杆上面画图,所以全名就叫画杆戟,多少有些华而不实。 这是世界是个平时世界,武学体系相对比较发达,很多要到唐宋明清才出现的兵刃,现在便早早的有了,比如张飞的丈八蛇矛,就是这个时代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兵器。乐进的戟刀也是同样的道理。 看来看去,还是荀续手上的马槊比较正常些。 过了一会儿,也没有见到黄家的一众宾客杀出来,荀续便暗暗点头,手一摆,道:“不必如此,收了兵刃吧。” 张飞一愣,道:“啥?” 不等荀续继续解释,便听到中门打开的声音,开了一半,也算有道理。 出来一个四十上下的文士,冲着荀续便是一礼道:“荀君远来是客,还请升堂入室,奉热汤。” 荀续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道:“我固知阳翟黄氏非无法无天无情无理之家族也!荀续骤至,失礼了!” 说着他把马槊挂到得胜钩上,翻身跳下马来,把缰绳交给乐进道:“文谦,你们二人在外边等候,我去去就来。” 乐进一皱眉,刚要说话,便强自忍住了,一手拉住刚要囔囔的张飞,点点头道:“敬候荀君。” 荀续又把背上的双钩解下交给张飞,一转身,干干净净一身素白,冲着那文士哈哈一笑道:“还请先生带路。” 那文士见他这般潇洒模样,不由得暗暗称赞,微笑道:“荀君请!” “请!” 步入中门,便见到刀剑如林,交错排列,荀续脚步不停,走到顶头一人跟前。那人身材也算高大,七尺七寸上下,比起荀续也只是稍微矮了些许,面容粗犷,胡须虬结,一身壮硕的肌rou,将一身劲装穿得尤其威武,手上擎着一柄宽阔的八面汉剑。 荀续走到他的跟前,忽然伸出手指来,在他的剑脊上“铮”然一弹,笑问:“此剑五十炼否?” 那人回答道:“此百炼钢剑也!” 声音洪亮,气吞如虎。 荀续摇摇头笑道:“好剑,好剑!可惜,可惜!” 说着他便要走。那壮士也忽然把剑往他面前一横,剑刃朝下,问道:“什么可惜?” 荀续乜视了他一眼,忽然身形一晃,抢入他的怀里,沉肩坠肘,在他的臂弯重重一击。那人却是不曾防到荀续的动作,躲闪不及,只觉得手臂一麻,手中宝剑脱手便要落地。荀续动作奇快,弯腰一抄,便将剑抄在手中。 这几下兔起鹘落,众人根本不及反应过来,荀续已经哈哈一笑,将大剑抢在手中,剑尖指天,立于面门之前。 “你欲作甚?”几个冲动的门客,举着刀剑便向荀续围拢起来。 荀续又是一声朗笑,道:“可惜了你们手上的好刀剑,好刀好剑,却落在不懂刀剑之理的乡野村夫手中,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他也不等别人反驳,猛然提高了声音,嘬口长啸一声,大步前行,口中吟道: “仗剑行千里, 微躯敢一言。 曾为大梁客, 不负信陵恩。” 全是大白话,只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典故,就是战国四君子之一的信陵君,当年在魏国都城大梁养了许多门客,门客们也没有辜负他的恩德。这本是唐代王昌龄的诗,直抒胸臆,答谢对他有恩的武陵太守所作。 可是到了荀续的口中,却在“信陵”二字上故意咬了重音。在场的人被他一句“仗剑行千里”给镇住了,都细细听了下去,听到最后,如何不明白荀续这是在反问,你们这些人同样是食客,可是比起候赢和信陵君卫无忌来呢?黄诵算得上是信陵君么?你们又算得上是候赢吗? 他边吟诗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身前数十把刀剑纷纷后退,等到他说完最后一个“恩”字,正好来到厅前阶梯上。 荀续浑然不理会厅中正座上射出的两道灼灼目光,环视了身周,哈哈大笑,信手将长剑往地上一掷,入土三寸,剑身摇摇摆摆,嗡嗡作响,似在为他刚才的诗句配上乐律一般。 荀续也不脱鞋子,也不正衣冠,长身而入,目光如电,扫视了厅中众人一眼,轻轻了用鼻音哼了一声,这才来到黄诵面前,微微倾身,与他对视了一眼,这才扬起了嘴角,笑道:“我说黄兄,你这些宾客还得多锻炼锻炼啊,哈哈哈哈……” 黄诵也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大胆的人,听说眼前这个高大的青年才十六岁,不由得暗暗称奇。他也不愿落了言辞上的下风,道:“我听说迎接上宾应当以国士相延请,迎接中人当以常人相作陪,迎接庸人则只能用一些不肖之辈。我只是没想到,荀君居然得用上常人作陪啊。” 他这段话是化用了《晏子使楚》当中,晏婴顶楚王的那段话,最后一句却是说荀续勉强称得上不是庸才罢了。 这段话说得,倒是颇为出乎荀续的意料,他本以为黄诵只不过就是一个狗仗人势的蠢材纨绔,按照网络小说的剧本,这就是一个被主角狂踩,给主角送美女送经验送装备的货色,想不到居然还有这般急才。 荀续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是此理。” 他居然出乎意料地对着黄诵长揖一躬,正色道:“足下好眼力,看得出荀续只不过是中人之姿。不过,既然足下这般好眼力,又如何看不出那夏鼎臣乃是天下少有的豪杰英才?” 黄诵被他接连天马行空一般的言行弄得有些迷糊了,又见到他说话,前一句还是暗打机锋,后一句便诚诚恳恳,开门见山,直落主题,多少有些乱了思路,只好“嗯嗯”了几声,才转过这个弯来,笑道:“荀君远来是客,还请先坐。” 荀续却摇摇头道:“荀续此来,只为了三件事,说完,我便走。” 黄诵奇道:“哪三件事?” 荀续伸出一根手指来,道:“这头一件事就是想要送足下一句话。” “愿闻其详。”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此天下之常理也,足下宜早图之。” 他这一句话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神色十分恳切,黄诵本不过随意听听,却越听越入神,鬼使神差地在后面跟了一句:“为之奈何?” 荀续道:“足下可读过《易》么?” 黄诵不好意思起来道:“读自然是读过的,不过不甚明白。” 两汉私学盛行,荀家专擅《荀子》、《易》和《春秋》。特别是六龙先生荀爽,他乃是汉末三大易学大师之一,现在虞翻还没有成年,唯有郑玄和荀爽并称双峰,荀续也拜读过他重新建构的象数易学,不十分明白,但是给黄诵讲讲,却是绰绰有余了。 荀续道:“《易》乃上古深邃之学,本就不需要知晓太多,但是懂些皮毛总还是好的。足下也知道《易》有六爻,有六十四卦吧。” “这自然是知道的。” “那便容易解说多了。其实莫看注解《易》的洋洋洒洒那么多字,其实一言以蔽之,不过就是四个字,交通流转。因此,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家族兴衰,也如潮来潮去,月盈月缺,周而复始。而身在这样的交通流转境况下的你我,所要做的便是尽我所能,延续好时光,撑持坏年景罢了。说白了,《易》便是教你在身处顺境的时候,想办法延长你的顺境,同时为将来的逆境作下准备,等到了逆境来临,有所准备,咬牙奋进,推动这逆境快些过去。” 他这么讲,却是把儒家最艰深困难的《易》说得简单轻易许多,黄诵一拍手,笑道:“原来如此。可是临到具体,又该如何做?” 荀续不直接回答,只是反问他了一句:“有一个大臣弑杀了他的君主,有一个儿子弑杀了他的父亲,黄兄,你觉得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一天之内就积累下的吗?” 黄诵摇摇头道:“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荀续点点头道:“是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因此,《易》坤卦中说,履霜,坚冰至,踩着霜,就要看到寒冰,到了秋天,未来就该是冬天了。这便叫审其微而顺其势。不断地积累下矛盾,到最后,是矛盾爆发,如同臣下弑主上,儿子弑老父,还是太太平平,毫无关系?” 黄诵听懂了,没有回答。 荀续笑道:“所以应该如何办呢?《易》也教我们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黄诵悚然而惊,连连默念:“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念了片刻,这才长跪道:“我乃是不学无术的纨袴膏粱,读过几本书只是用来装点门面,却从来不曾听到过正经的大道。多谢荀君。” 荀续笑道:“黄兄啊,其实你我多有相似之处。” “哦?此话从何说起?” “你我皆是颍川大族,数辈以来,多有豪杰英才出世,延宕至今,恐怕也算得一个新高。我从未听说有家族只一路往上走而不下行的。当今天下沸反,州郡之间盗贼蜂起,若是出来一个登高一呼的人,板荡之势便成燎原之火。荀续也不是危言耸听,四十年前东南扬徐之地,范容、周生、徐凤、马勉、张婴等辈不过就是庸人之姿,却依旧能够横行江淮数年,朝廷屡屡征剿不利。现在足下放眼天下,比起四十年前,这天下的百姓是活得更好些还是更难些?” 黄诵嘿然不应。 荀续也知道这番话对于他而言多少有些无力,这样的人早就已经准备好据砦自保,收兵自卫了,说得更加直白些,他们对于百姓比谁都更狠毒,也比谁都更防备着百姓。 荀续叹了一口气,又换了一个角度道:“这些百姓还不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是郡县之间的游侠愈发盛行,当年阳球等人还不过就是因为亲族受辱便杀人报复,可是近来越来越多的轻侠都是路见不平,便施毒手,那临颍的赖特是如此,前些天我收到传行天下的文书,陈留有个典韦的,甚至敢闯入门户之中杀人,与数百人对峙而走。” 这一下总算轮到黄诵紧张了。 他对于百姓黔首并不害怕,却对典韦这种大摇大摆就敢一个人行刺的游侠颇为畏惧。百姓发难,他自有人抵御,可是游侠却是认准了人,暴起发难,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总有不留神的时候,一旦被游侠们盯上,他可不愿意跟这些重然诺轻生死的家伙同归于尽。 荀续暗暗看他的脸色,见到有用,便又道:“夏鼎臣素来在郡县之间颇得游侠之心,如今是游侠们尚未知晓讯息,若是有心人谣传出去……” 黄诵忙道:“我也只是请夏游檄来讨教兵法武艺,哪有什么有的没的。” 荀续紧跟一步,道:“那不知夏游檄这兵法武艺可能让足下满意?” 黄诵道:“哈哈,这个……这个……甚好,甚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手示意身边的陈懿,陈懿点点头,拉过一个小厮,附耳吩咐了几句,那小厮便匆匆忙忙跑下去了。 荀续心中暗暗冷笑,心道:“唯最残暴者最怯懦。此话当真不假,本想着借一借黄家的势,若是还有明白人,不妨有些合作,如今看来,不过就是一群鼠目寸光的废物,黄巾起义之后,便可以弃之如敝履了。” 他心中这般盘算,面上却慢慢浮现了笑容,微微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我汉家规矩,五日一休沐,夏游檄也该做事去了。” “不错不错,我见到他一时欢喜,便忘了时间,多留了两天,倒忘了此事。”黄诵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是毕竟这么说话难受,没话找话,便又另起话头道:“荀君不是说有三件事么?” 荀续笑道:“这头一件事便是赠言,第二件事便是要人,第三件事么……却是在下的一个不情之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