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亭舍一夜(上)
荀续拉了拉身边围观的一个农夫,问道:“大叔,那位亭长是谁啊?” 那农夫显然谈性颇佳,一脸骄傲道:“这位乃是今年年初才到我们方亭的亭长,叫夏铉,乃是夏校尉的侄子,从小就勇烈豪迈,专门打抱不平,阳城附近的大侠都叫他‘嵩山猛虎’,与临颍的豪杰‘颍水蛟龙’赖特齐名。” 东汉末年的人喜欢相互品评,品评带来的后果之一就是给人取绰号,比如荀续的爷爷荀淑,就被人成为“神君”,他的族伯荀昱字伯脩,党人领袖之一,绰号就是“天下好交荀伯脩”,荀彧的绰号是“香君”,荀续自己比较倒霉,本来应该是“宵练”,结果被临近的百姓传成了“大宝剑”,听上去让人觉得颇为肾虚…… 夏校尉就应该是夏育了,这位听上去有点像“下狱”的大将在上个月战败之前,还是护乌丸校尉,凶名赫赫,阳城人都十分尊敬他,虽然现在夏育已经是白身一个,但是依旧称呼他为夏校尉。 那农夫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可是外地来的?莫非是要投宿么?” 荀彧点头笑道:“老丈好眼力,我们正是来阳城游玩的。” 农夫了一眼他的服侍,有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特别的香味,整肃了一下脸色,抱拳道:“足下可是一位先生?” 先生,在这个时代基本就是指读书人,而读书人又绝大部分都是清流士子,农夫虽然没有那么好的眼里看出他们一行乃是高阳里荀氏,可是看这气度,就猜到了八九成。 荀彧点头笑道:“自幼读过一些书。” “失敬失敬。”那农夫拱了拱手道:“今日的事情,恐怕先生也看到,有督邮在此,诸位先生还是再往前走走吧,七八里外就是东山亭,那里的亭舍比这里宽敞许多,也不甚远,不妨去那里吧。” 荀续笑道:“何必费这个劲?我看今天这里就甚好。” 荀彧淡笑着点点头道:“确实不错。” 那农夫愣了一愣道:“可是督邮……” 在农夫看来,督邮可是了不起的大官,比县令都大上半级呢,穿了红袍子,还佩戴了印绶,那可是印绶啊,已经是顶有身份的人了!夏铉纵然厉害,可是到头来,总还是要好生伺候这位督邮,再不济,也要赔个礼,或者脾气大一点的,也好威胁几句,但是说归说,晚上的住宿总还是要好好的。 他们这边正说着,亭舍中的亭佐也渐渐消了气,看着鼻青脸肿的督邮,慢慢开始后怕起来,毕竟是督邮,一郡太守面前的红人,太守大人可是段熲段纪明这个杀神,若是督邮在太守面前多说几句坏话,虽然夏育乃是段熲的老部下,段熲不会过分处置夏铉,可是没准这个黄必会不会把事情都栽赃到自己头上。 想清楚了,额头的冷汗也下来了。 亭佐阿熊连忙起身,把督邮扶了起来道:“黄大人,算了算了,此事就此揭过吧。” 黄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在那儿接着演:“哎呀,老弟啊,阿熊老弟,正是哥哥我不对啊,哥哥我遇事不明,哥哥我管教无方啊,回去之后我一定把他们重重责罚!哎呀,老弟呀……” 夏铉没好气道:“行啦行啦,跟个长舌老妇似得,哭得人心烦。滚吧!” “是是是……”黄必又点头哈腰地作了几个长揖,连滚带爬地要走。 “回来!”夏铉冷笑道:“我族叔乃是夏校尉,段太守当年的左膀右臂,你劝你还是不要动什么歪脑筋,阿熊说此事就此揭过,听懂了没有?” 黄必点头如捣蒜,连连应是:“是是是……听懂了听懂了……” “滚!” 夏铉见黄必等人慌慌张张地上马走了,回过头对着围观的众人一抱拳笑道:“各位乡老,天色不早啦,各自回去吧。我刚刚给许老兄的钱不多,买不了多少酒rou,今日就不招待各位了。改天阿熊身子好了,我再置酒招待诸位吧!” 众人纷纷大笑道:“夏亭长为民除害,应当是我们请你才对。” 夏铉朗笑道:“好说好说,那我们就改天再约吧。” “亭长,告辞了……” 众人作了一揖,纷纷散去。 人都散尽了,夏铉才看到荀彧众人和两辆马车。 夏铉大步流星过来抱拳道:“对不住,适才没注意到几位,诸位可是来投宿的么?” 荀彧笑道:“正是。只是不晓得夏亭长这边是否方便?” 夏铉看了看两辆马车,虽然不是特别豪华,可是做工却是精细,木料都是黄檀的,十分硬实,不易变形和开裂,用来做车,稳定性尤其好。再看车窗上,木料横斜,拼出一个“荀”字,夏铉不由得心中一动,问道:“先生可是神君之后?” 荀彧笑道:“正是颍阴荀氏。” 夏铉笑道:“如此说来,想来不是外人了。我已经听我族叔说起过小妹之事,夏铉冒昧,诸位先生可是为了此事而来?” 荀攸忽然一拍身前荀续的肩膀,木着一张脸道:“不是,我们是为他而来。” 夏铉低头一看,才发现荀续正红着脸拿手肘顶荀攸。 荀氏众人穿衣各有特色,荀攸和荀錶喜欢穿黑,荀彧喜欢青色,荀衍年纪最大,却最sao包,钟爱赤红。唐羽喜欢湖蓝,繁钦则爱灰色,方九公子最土豪,金蓝锦缎,唯有荀续和魏青魏白以及小丫头蒹葭一般,穿着素白衣。夏铉乍一看,还以为荀续只是他们带的书童,或者,模样长得挺好,也有可能是娈童。 大族豪门多得是喜欢这种调调的,夏铉看得多了,自然也就觉得没啥好说的。 再看众人对荀续的态度的时候,夏铉这才恍然大悟,感情这位就是七龙先生的独子,自家小妹的未来的相公。 夏铉哈哈一笑道:“倒是我疏忽了,来来来,请进来吧。我这里地方虽然小了些,我跟他们挤挤,还有三间房子可以休息。” 连忙把荀氏众人让进亭中。 夏铉又把亭中的求盗叫过来,吩咐道:“大兄,辛苦一下帮我拾掇拾掇我的房子,我现在就去东山亭再多买些酒rou来。” 那求盗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却生得十分粗壮,一脸的凶相,可夏铉一句吩咐,却立即抱拳应诺,风风火火进房收拾去了。 荀衍把马卸下来,对夏铉笑道:“我同你一道去,我这人挑嘴。” 夏铉应了,两人飞身上马,一前一后飞奔而去。 荀彧和方亮带着人把两间屋子又清扫了一遍,这是荀彧的习惯。他从小有点洁癖,每天必须沐浴,衣服从来不穿两天,洗干净的衣物必须经过熏香熏上一遍,故而很多人都以为他这个香君的名号只是他的衣服香,实则是他自己天生一种异香,以至于闻到衣物若是没有气味,他便觉得有些怪味了,须得经过一次熏染才能穿着。 也亏得荀氏一门中,他的父亲荀绲学生遍天下,荀家唯有他这一门最是有钱,否则光熏香的花费就绝非寻常人家能够承受的。 人无完人,饶是堪称完美的香君在花钱方面,也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主。 夏铉一个单身汉,除了武艺,就没有别的什么嗜好,求盗从他的房中搬了两趟兵器铠甲之后,就大致收拾了一下,把被褥卷走,这房间便空了出来。 分配房间一路过来都是荀彧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 荀彧带着家眷,和两个小丫头自然是一间房,荀衍、荀攸、荀錶和方九公子都是公子级的人物,挤一挤;荀续和魏青魏白从小在一起,在加一个精瘦精瘦的寒门士子繁钦,正好三间房子。 收拾完了,荀续沿途采买的一些瓜果扔到墙边的井里,虽然已经是农历的九月,到了深秋的时节,可是荀续从小就习惯了把瓜果在凉水里面镇上一镇再吃。 又把沿途买的一些吃食交给魏白,魏白有一手好厨艺,也是被荀续折腾出来,话说荀家众位公子都有一些小毛病,荀彧是洁癖,荀攸爱藏书,荀衍好色,荀錶好赌,荀续则是贪嘴,尤其喜欢吃一些在当时看来冷门的东西,比如乌龟、贝类、鳝鳗、蛇、蛟也就是鳄鱼等特别腥的东西,还美其名曰腥鲜,越腥的东西往往越鲜。 这个时节正好是秋收刚过的时候,今年天灾人祸不多,颍川郡也算得上风调雨顺,粮食收成都还过得去,菜蔬在集市上或者有些乡里寻农家买还都买得到。 荀续爱吃茭白,就是诗经中的“菰”,也爱吃慈姑,也叫茨菰,同茭白一样,都是水生的植物。颍川郡内有多条河流,气候还算湿润,河道两边也会有百姓种一些,不是做菜吃的,而是当成主食。 魏白从车厢里取出一把铁签来,跟魏青、蒹葭一起把洗干净切好滚刀块的茭白、木耳、韭菜等蔬菜插到铁签之上。 亭佐阿熊,大名叫做秦熊,坐在胡凳上,看他们这样处理食材,不由得好奇起来,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蒹葭笑道:“续公子说这叫啖炙法,古书上就有,只不过那个时候是拿着大铁叉子叉着整头小猪或者小羊炙烤。公子就叫青大哥命人铸了一百二十支铁签,穿上吃的烤着吃。” 小丫头长得漂亮,眉眼如画,声音如银铃一般,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看得秦熊呆了一呆,才喃喃道:“你们公子真会过日子。” “嘻……你这没见过白大叔做菜呢,你要是给他一筐鱼,他能做出十七八种不一样的滋味来呢!” 魏白笑道:“小丫头净爱胡说,什么十七八种滋味,鱼不就是鱼味道?这位秦兄,请问可有柴吗?” 秦熊连连点头道:“有有有,我去给你们拿。” 魏青站起来道:“你一身的伤,不方便,你只管说,我去拿就是了。” 秦熊指点了方位,魏青走过去,双手一揽便是好大一捆,扔到亭舍的庭中,问魏白道:“老白,够不够?” 魏白看了一眼道:“公子刚才吩咐,请夏亭长与几位兄台吃点好玩,你再多拿点柴火吧。” 秦熊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贵家乃是清流名士,怎么能与我们这些人一起用餐?这个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魏白笑道:“无妨,我家主人极好说话的。” 过了一会儿,那许老兄和夏铉、荀衍先后骑马回来,荀衍一回来就高声道:“今日你们运气好,猜猜我们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荀续从房中走出来,一看他手中的荷叶包边笑道:“又是羊rou吧?” “哈哈,知我者,小阿续也。” 荀续笑道:“三哥这回买的可还是羊腿么?” 荀衍嘿嘿一笑道:“这回我学乖啦,听你的,买了腰上的那块。” 原来他们路过夏铉辖下的一个里正家,正好碰到那里正杀了一腔羊,荀衍最爱吃羊rou,出钱买了好大一块煮好的羊腰rou。 荀续问道:“那我的鱼呢?” 他生平最爱鲜味,平日里在家的时候一日三餐,顿顿有鱼虾。 荀衍笑嘻嘻地从马鞍背后取出一只竹篓来,笑道:“也是这东西倒霉,我们起码经过河边,正巧看到它懒洋洋地挂在一棵树上,我便和夏兄弟一起把它收拾了。” 荀续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条大菜花蛇。 菜花蛇一般都有两米左右长,性情十分凶猛,无毒耐寒,喜爱在水边游弋,饿得急了,连同类都吃,这一点跟人颇有相似之处。这条蛇算是特大号,身子有小孩手臂那么粗,大约有两米五左右。 夏铉笑道:“这东西有一丈多长,乍看到还真吓了我一跳。也不知道会不会伤到亭中的小孩。我本想把他砸死,可衍公子说续公子爱吃这东西,我们便只砸晕了它。” 荀续笑道:“谢谢二位大哥了。下次若是遇到毒蛇,可千万别这般大意,若是真有个不虞,叫小弟怎生得好?” 荀衍笑道:“废话,若是毒蛇,我早一剑砍死了,哪会想到你?” “哎呀呀,三哥你就不能说点让我感动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