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节 鬼哭街(三)
恐惧,对这个名词的解释,大学心理选修课程上,教授在PPT中专门放过一次。邓远把那句话背了下来,他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恐惧是因为周围有不可预料不可确定的因素而导致的无所适从的心理或生理的一种强烈反应”。 很绕口,但也很直白很简洁。 但仅凭这一句话就可能理解恐惧了吗?不会的,哪怕把它默背上十遍一百遍找张纸抄下来贴在床头每天起床后上床前看到的都是它甚至在梦境的天空之中漂浮着的都是这一行文字,你也不可能从这些字眼中咀嚼出恐惧真正的意味。恐惧和其它所有的情绪一样,在没有亲身感受到之前,你永远都无法从他人所表达的话语中明白它。 对于人类来说,来源于现实之中的恐惧占了绝大多数。比如对于人物、事件的恐惧。上班族总想着万一得罪了老板怎么办?上了这批裁员名单怎么办?青春期的男孩会想着不敢和她说话怎么办?被她讨厌了怎么办?看着成绩单上鲜红的数字预感到几小时后趴在床上挨皮带的场景,少年们的心里总会被阴云所笼罩的吧? 虚幻的恐惧则一般出现于梦境之中。背后那个阴影在黑夜之中向你奔跑而来,可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路边的垃圾桶里突然伸出一条漆黑的手臂,手上霍然睁开了一只眼睛;你在树影之中疯狂地奔逃,最终你找到了光明,看到小径上一名归来的小贩正提着灯笼推着车子慢慢悠悠地前进,你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他,说你刚才在后面看到了鬼怪。可他却一言不发。直到你终于站到他的身边,他晃悠着身体将一只手搭上你的肩膀,露出那一直被长袖遮住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五官,光滑得像是一枚鹅蛋。 他说:“你看到的是这样的鬼怪吗?” 恐惧往往出现于瞬间却要持续许久,并且拥有在虚幻与现实之间不断跨越的能力。哪怕你尖叫一声从梦中醒来,看到的只是头顶苍白的天花板。你拿起手机一看,凌晨三点,屏幕幽幽的绿光照射在你的脸孔上。你想要起来去上个厕所,但你不敢,你看着卧室那扇紧闭的房门,你会想着万一有什么正隐藏在门后你该怎么办呢?万一你打开门,一个美女正站在门口向你微笑。可你愣住了,不是因为她的美丽姿色,而是因为她的脑袋就悬浮在半空之中! 她没有手开不了门,但你却替她打开了!而现在,她那张惨白的面孔就在你面前十公分的地方,用空洞的眼窝和你对视着……这下你再也无处可逃了。 但这些恐惧都是有迹可循的,也是可以避免的。你看着电视里深海中的巨型章鱼张开巨大的触手用吸盘捕获了一头鲨鱼将它卷入口器之中,你当然会感觉到害怕,但你知道它在那里,或许你一辈子都不会进入深海;你也知道自己要做一辈子梦难免会碰上几个恐怖的,但那也没关系,你终究会苏醒过来,实在害怕就吃点安眠药,只要别碰上枕妖,还是很少有人会真正因梦境而死的。 有些时候,那些恐惧,你根本就无法猜测它的来处,自然也就无从避免。 英语测试,你坐在教室中间的某一排,背后的同学不知何故缺席。你翻动着试卷白色的纸张,在静寂的考场之中,却有笔尖与卷子摩擦的动静沙沙作响,别人的和你自己的。但这时你直起身体,不知怎么的,你突然好像感觉到背后那个明明未到的同学却正坐在那里,她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庞,她的笔下也在沙沙作响。你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也许那声音只是来自别处?可在监考老师的监视之下,你也不能回头去确认,只能忍受着这种恐惧。你感到脊背生寒,谁都看不见她,而她却会轻轻伸手,用苍白而冰冷的手指轻轻摸上了你暴露在外的脖颈…… 或者你是个半夜码字的写手。狭小的书桌隔间里,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这样的生活早已经为你所习惯了,可这个凌晨却不太对劲。你打了个哆嗦,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人在看着你,那双眼睛的视线穿透了空气直直地钻进你的心灵之中。但你回头看去,那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后面墙壁上贴着索尼子的海报,早已经被氧化得发黄褪色,那粉红色的头发和背景融为一体,只有酱红色的瞳孔还在黑暗之中反着光芒。然而在你松口气转回头去之后,那双眼睛却一眨……一眨……女孩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名为“未知”的恐惧。 人类和所有其它的生物一样,之所以感到恐惧,正是因为有着对“恐惧”的认知。不明白何为恐惧的人自然也就不会拥有这种感受。就像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那座食人岛上的猫鼬们,他们既不怕人,也不怕老虎,理查德·帕克一口将它们的一只同伴吞进口里,剩下的却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许正是这个道理。 但有时也会有些例外。 邓远再一次回想起那个婴儿时期的“梦境”。 那个时候,他应该还并不知道“鬼魂”、“怪物”之类的词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他却感觉到害怕了。尽管隔了那么久,他对那时候的感受却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嚎啕大哭,却并不完全是对失去母亲的惶恐,而且是对“那种东西”的惧怕。人类对于灵异,这样的恐惧是完全超出认知之外的,邓远一直没有搞清楚应该怎么去形容,直到后来,他才模糊地有了一个答案。 那种恐惧,或许是来源于,“本能”。 能够让人类直觉想要规避危险和死亡的本能。 而现在,这种本能又开始发挥作用了。邓远的眼神停驻在住宅区公寓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上,干枯的枝条,干枯的荚果,北风带走了它的绿叶,可来年它还会苏醒,那样才对。他忽然觉得这棵槐树不是被北风收走了生机,而是被别的什么东西……他观察到上方的几根树枝像是被某种重物砸过一般,枝条断裂下垂。它在风中哗啦啦地摇着自己仅存的荚果,就像是一个濒临死境的人张着嘴巴,徒劳地向他们发出最后的警告: “别过去”。 邓远看向这座公寓。他忽然颤抖了一下。 别过去。 这一次不是老槐树在说,而是他自己在想着。这就是“直觉”,或者说“本能”。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那公寓黑洞洞的入口之中隐藏着某个“东西”,它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如果再继续走下去的话,很快,它就会将他们所有人都吞噬。邓远有些慌张,他想要回头,但却迈不开步子。直觉再一次说话了。这一次他告诉自己,逃避也是没有用的,就算自己逃了,结果也还是一样,他逃得过这一时,却逃不过这一世,也许……连这鬼哭街上的区区一个夜晚也逃不掉…… 黄泉门扉已然洞开。 …… 状元小区。 建在商业街边上的这座社区,夜色中看不清楚居民楼的颜色,直到临近,邓远才发现它们的表面全都被红色涂料给覆盖了。再加上这么个名字,大概是取状元红的意义吧?也难怪,到未来岛上来居住的人,也有好些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未来能够进入岛上的某一家顶尖高校,住进这里谋个彩头倒也不错。 但是,现在看来可就有些冷清了…… 邓远站在这一幢单元楼底下,仰头看去,门洞上方印着的数字标明了这是四号单元楼。可除了一楼的管理员室亮着灯光以外,往上看,二、三、四、五、六……一直到七层楼以上才能见到偶有两扇窗户中透着暗淡的光芒。邓远心里清楚,多半是那鬼哭声搞得家家户户不得安宁,有许多人心里惶恐,为安全计都暂时搬离了这里,打算等事头过去了再回来。这个样子倒真有些鬼楼的感觉。邓远不由得想到月下桑的《7Truth》,那一本小说中的鬼楼坐落于低矮的洼地中,本身的楼层数也少得多,和面前这一座高大宏伟的建筑自然是没法比。但灵异也并非只会存在于那种破败古旧的地方,人类会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包括恐惧一起带到他们生活的地方中去。邓远甚至看过一部发生在太空的恐怖小说,叫做《木乃伊7号》。相比而言,这座大楼又显得不算什么了。 “还等什么?进来啊!” 胖子龚本辉回头喊他一声。邓远闷闷地应着,紧跟着队伍众人的脚步走了进去。 从一层就有通向楼顶的电梯,但他们在商量过后,一致决定还是走楼梯为妙。反正上到四层又不需要费多大功夫,而在这个极有可能闹鬼的地方,龚本辉和吉友倒是显得无所谓,但白乐优和夏薇薇毕竟都是女孩子,难免会心里发慌,邓远也倾向于这一边。于是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顺着楼梯向上爬去,楼道中安装的是红外线感应灯,监测到有人就会自动亮起灯光,倒给他们提供了不少方便。 “你摄像机这就开着了?” 邓远注意到了吉友扛着的机器上,代表电源的小灯泡闪着和悦的黄色光芒,不由得开口问道。吉友回头冲他一呲牙,嘻嘻笑着答道: “拍那种东西嘛,就得随时随地把摄像机开着啰。那可不是什么听话的演员,不是你说‘来来来演好了有盒饭吃’它就会屁颠屁颠跑过来的。咱们得随时做好准备,说不定过会儿拍着拍着就突然看见有个影子从镜头前面闪过去。唉……小优出来得太急了,我连镜头都没擦完,内存芯片也没来得及换,这一块的空间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还好带了一块备用的。” 他们出门确实急了些,就连采音话筒都没有拿出来,只能用摄像机自带的麦克风进行音频录制。在上了几层之后,邓远感觉到有些疲累了。也就在同时,他听到前面的白乐优小声问道: “喂,咱们上了几楼了?” 她的声音略微有些压抑。邓远一开始还有些奇怪,但是紧接着,他就发现了一个异样的地方—— 这里……这里是一片黑暗的,没有灯光……? 没错,刚才他只顾着跟着队伍向前走。敏锐的红外线探测器总能在走在最前面的龚本辉踏上台阶之前就自动把头顶的电灯敞开,等到最后一人——也就是他自己过去之后,灯光又会在瞬间熄灭。就仿佛有一头怪物隐藏在身后的黑暗之中,催促着他们的脚步似的。 “怎么回事?”邓远也下意识压低了嗓音,“没灯?还是灯坏了?” 没有人回答他。他只能听得见前方众人略有些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那大概是由于爬楼运动造成的。他看到摄像机的那盏小黄灯仍在一闪一闪,可它却照不亮任何一人的脸。一个女孩子用尖细慌张的嗓音轻声说起话来,是夏薇薇,她似乎在回答白乐优的问题: “几楼……唔,我记得好像已经上了六段楼梯,那这里应该是三楼了?” “三楼?你确定?” “唔……也不是很确定。不然我们再上一层看看?上面的灯应该没有坏掉吧?” 片刻的沉默,白乐优说道:“走。” 于是他们继续向上。邓远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他继续紧跟在吉友身后。经过这一层的门洞时,不知怎么,他却好像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心寒。那一刹那间,就仿佛心脏受到了什么刺激,猛然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儿似的! “呃?” 他回过头去,有些茫然地扫视着门洞另一边的走廊,那两旁间隔排列着的是居民们的住所门户。在那之中,似乎有某一扇门在黑暗之中向他轻轻晃动着手臂,像是在召唤着他的身体,那锁眼如同两片通红的嘴唇,释放着无法言喻的惊悚气息。 那是…… “啊,这就是四楼了!” 上方的楼层突然传来白乐优的一声高叫,将他的目光暂时从这一条漆黑的走廊中拉了上去。他抬起头来,看到光线从楼梯间的缝隙中照射下来,果然上一层的灯光是正常的,并且那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真正的四楼。邓远晃了晃脑袋,他觉得心中的那份不安定越来越强烈地跳跃起来,他预感到自己这帮人暂时还没有触碰到“那个”的边缘,但是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也许很快就—— “这一户?” 邓远走上四楼和那几人汇合的时候,白乐优正指着其中一扇正对门洞的房间向吉友询问着。这个男人有些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他说:“我记得那一户的阳台就是处在底下那棵大槐树的正上方的,大槐树又种在门洞口,那按照位置来推算一下,应该就是这一户了。” 不等他说完,白乐优直接伸手敲了敲门。 “喂!”夏薇薇差点跳了起来,“小优你疯了?要真是这一户,那阳台上可能就藏着一个女鬼啊!你这么敲门,万一开门的就是那家伙怎么办?咱们人数再多对上一个鬼都会死翘翘了好么?我可没听说过哪部电影里面因为人多鬼魂就不会出来杀人——呃?!” 夏薇薇话音未落,还不等众人回答,这扇门在突然之间就被从里面拉开。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倒退一步,白乐优更是挺直了腰杆。但是迎接他们的却并不是什么披头散发的女鬼,尽管面前的住户看起来也算不上是个正常人。她的眼窝通红深陷,一个标准的熬夜过度者,衣服上脏兮兮的,青一块绿一块,沾满了各种各样的油彩,一只手里拿着画笔,另一只手却攥着一听罐装啤酒。显然她现在的脾气并不怎么好,扫视了节目组的众人一圈,用嘶哑的嗓音问道: “干嘛?扫*黄还是查户口啊?” 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了。就连白乐优似乎也没有想过如果开门的不是个鬼魂而是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他们应该怎么处理。迟疑了几秒之后,女主持人的能耐到底还是让她反应了过来,赶紧露出职业性的微笑,说道: “哦,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好,我们是《都市异灵谈》节目组的,您应该也知道最近这附近夜间发生的怪异鬼哭事件吧?请问作为这一片的住户,您对此有什么看法?愿意和我们谈谈吗?” 女人那早已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可能存在一定的思考障碍,足足过了十几秒之后,她才终于理解了白乐优的意思。面对着正面拍摄的摄像机和五人紧张的视线,这个女人做出了一个有些怪异的表情。她的一条眉毛高高扬起,带着眼睛一起睁大到了极限。正当白乐优有些叹服她的面部肌rou能够做出如此高难度的动作时,只听女人薄薄的嘴唇中轻轻吐出一个字: “……滚。” 在白乐优脸上尴尬的笑容完全形成之前,女人“砰”的一声关闭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