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至亲至疏
周毓白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上飘起了薄薄的雪,他停了步子望了望天,今年的冬天来得确实早。 宫门外有一个人在等他,远远看过去身姿挺拔,凌风而立。 很熟悉,却也很陌生。 周毓白的目光不由暗了两分。 齐昭若从西京回来了。 齐昭若渐渐朝着他的方向转过了脸,从前一直比女子还娇艳几分的气色如今竟显得十分寡淡,整个人如高山冷泉,难以亲近,莫名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男生女相,身上却有这样的气质,竟也有种奇异的合适。 以前的齐昭若,是被邠国长公主锦衣玉食花团锦簇养大的,一身的富贵习气,周毓白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一身薄衫,轻车简从。 周毓白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毛斗篷,甩到了齐昭若身上。 “身体刚好点,来这里做什么?” 在齐昭若面前,他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哥哥。 齐昭若愣了愣,却只是淡淡地把斗篷递回去。 “有几句话,想和七哥说一说。” 他的嗓音比从前低了几分,话音里没有带着一贯的俏皮轻扬。 很不习惯。 从他上次堕马开始,这种诡异的感觉就围绕在周毓白心头。 他觉得齐昭若不仅仅是失忆了。 可是到底怎么回事,他却不能妄下定论。 两人在御街旁的一家羊rou店里坐下。 “你要和我说什么?姑母知道你出门吗?” 周毓白问对面的人。 齐昭若的脸色还是很白,看起来像冻的,可是他却不觉得冷,他一直都很习惯这样。 “不知道。” 他淡淡地说,就算拦,他也要出来。 两个人对面坐着,气氛却诡异,说亲不亲,说疏不疏,就连周毓白身边的长随单昀也觉得古怪。 再没有从前两个表兄弟之间的亲近。 齐昭若呼了口气。 他的心态在这些日子早就已经调试过来了。 今天来见周毓白,是他想了许久的结果。 “七哥在治理江南太湖水患?” 他轻轻一句话,周毓白就被他定在了椅子上。 “你想问什么?” 他轻轻抬睫,云淡风轻,可眼里陡然迸射的光芒太让齐昭若熟悉。 他见过很多次。 在他还是周绍敏的时候。 他很了解自己的父亲,这样的眼神,是他对这个人起了极大的疑心。 原来他从年轻时起就是这样了…… 齐昭若勾了勾唇,是啊,他记忆中的父亲,因为残了双腿,多数时间,他只会望着家中的青檀树出神,他对于一切人和事,都了无兴趣。 他不关心天下,也不关心自己。 偶尔,他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和别人。 他谁也不相信,他谁也不需要。 他是周毓白的儿子,他太了解这个男人的薄情和冷漠。 此时他突然有点想笑。 这个他前十几年都视为生命中唯一支柱的人,其实对于他这个儿子,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关心。 就算现在他还年轻,他还停留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而自己成了他的表弟,哪怕是关系很亲近的表弟,他也立刻就疑心自己。 齐昭若只觉得心里的一点火苗渐渐熄灭了。 “七哥,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个局。”他冷着脸淡淡地说:“有人用太湖水患,给你设局。” 周毓白很快恢复了神色。 一个傅念君就很可疑了,再加上一个齐昭若。 难道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局,只除了他? 神机妙算?窥破天机? 周毓白握紧了手里的茶杯。 明年夏天如果真的像傅念君说的一样有大水,那这是上天决定的,并非人力所能控制,如何有人提前做局? 可如果不是天灾,他的圩田之法几乎是最完美解决太湖水患的办法,治标又治本,根本无任何可指摘之处。 “谁告诉你的?” 周毓白心里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恼怒,齐昭若和傅念君,这两个人到底…… 齐昭若望着他的脸色,微微有些讶异,转而却又明了。 “你知道了。” 是笃定的口吻。 原来周毓白根本不需要自己来提醒。 那么是谁告诉他的? 如果他早知道了,为什么又会在明年一脚踏进别人的圈套? 齐昭若很快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奇怪之处,却不能立刻抓到头绪。 他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也有太多不能说。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退守在门外的侍从们几乎觉得时间在宁静中缓缓流逝,很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是错觉。 屋里突然传来了筷盏扫落,桌椅移位的巨大声响,陡然又趋于宁静。 周毓白一只手已经紧紧地揪住了齐昭若脖子处的衣襟,少年纤细的脖颈被桎梏,可它的主人却只垂着眼盯着眼前那只手。 适才齐昭若随着周毓白的动作右手腕迅速一翻,可自己腰侧却已经是一片空落落。 他随身再也没有佩刀了。 周毓白也看清了他的动作,心里更加确信。 他紧紧盯着这个自己看了十几年的表弟。 “你到底是谁?” 周毓白俯下脸,望进他幽幽的眼睛。 这绝不是齐昭若! 他绝对不会是齐昭若! 一个人可以失忆,甚至他的生活习惯,嗓音举动,都会有变化,可是他下意识的动作是骗不了人的。 齐昭若有几斤几两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的动作绝对做不到这么敏捷灵巧。 而对方显然也立刻发现露底了,他没有再继续挣扎。 齐昭若勾了勾唇,笑起来的样子让周毓白觉得有几分恍惚。 周毓琛常常说他,他一笑起来,就会让人觉得心里没底。 是的,齐昭若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他。 周毓白手里的力道不由加大了两分,把齐昭若的脖子更紧地扼了扼,可语气还是轻缓: “说说看吧,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对寿春郡王来说重要吗,如果我要害你,此时会给你这个机会掐住我的脖子?” 齐昭若冷冷地说,心里却觉得讽刺。 他活了十九年,这大概是他离自己的父亲最近的一次了。 从来连眼神都不愿意投给自己的父亲,也会被他这样吓一大跳吗? 他突然觉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