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薄凉
这人走上前去,血滩湿了他的鞋,他却不害怕,也不在乎。 他自言自语道:“我来迟一步,让你死在这里了。” 他解下树藤和布条,将赵麒裹在棉被里,又道:“幸亏我来得及时,不然你便要死在这里。” 他扛起棉被,点足跃起,飞入山林,瞬间没了踪影。 谁也不知道他说那两句自相矛盾的话是什么含义,更不知道他扛着一具血已流干的干冷尸体有什么用处。 当然,也没有人听见那些话,更没人看见他来过。 就算有人看见了他,也认不出他是谁。 就算有人认出了他是玲珑书院的山童,也决不会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清楚他的来历,那他一定是不幸的。 因为他的生活一定会被恐惧所占据,要是他把真相告诉别人,别人一定会认为他在说胡话,会嘲讽他神志不清。 冬月二十二,阴雨绵绵,冷风潺潺。 江南多变的天,犹如迷了方向受惊的鸟儿。 西里湖畔,月桂峰下,慕容山庄,讲武堂内。 何琴和荆歌站在门前,看着这薄凉人心的细雨,一言不语。 短短数日,就像天堂地狱之隔,家没有了,人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乌云。 她们的父亲都不知所踪,他们的母亲都遁入大牢,陪伴在她们左右的俊朗男儿都不知死活。 就连她们自己,也差点被蹂躏在地狱之中,再也不见天日。 仿佛一夜之间,命运剥夺了她们的全部,要将她们永远囚禁在无形的牢笼里,施以最痛苦的折磨。 落雨打落了些许梅花,梅花飘在雨水上打转,像是精灵在冬日里的欢快舞蹈。 她们已渐渐平静下来。 因为她们同时懂得了一个道理,悲痛和愤怒无济于事,冷静和理智才能面对。 忽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喊道:“何琴jiejie,荆歌jiejie!” 她们往连廊望去,正是慕容小清的女儿慕容晓若。 慕容晓若今年十二岁,扎着一头乌黑的辫子,长得俏皮可爱。 十二年前,她的亲生父母把刚出生不久的她装在一个竹篮中,放在慕容山庄的门口,她的哭喊声被老管家慕容鹤听到,慕容鹤便把她带进了山庄,成了慕容小清的女儿。 慕容晓若的到来,给死寂沉沉的慕容山庄带来了久违的热闹和吵杂,活泼好动的她,总是缠着慕容小清,幼时嬉戏,后又学文练武,竟让一直笃静的慕容小清,没休停地绕着她忙活了十二年。 但慕容小清和慕容鹤心里都明白,与其说他们陪伴了慕容晓若十二年的成长,其实又何尝不是晓若一直在陪伴着他们,让他们在这漫长孤独的岁月里,得以有了莫大的慰藉。 慕容晓若跑到何琴和荆歌面前,脸上挂着天真可爱的笑容。 她的笑容,瞬间便把她们沉重的内心融化了,仿佛在这阴雨绵绵之中,出现了一道明媚的阳光,温暖而真切。 荆歌摸着她的头,笑道:“晓若,怎么不在屋里写字啊,被你娘知道了可要责罚你。” 慕容晓若哈哈笑了起来,眼睛都眯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甚是惹人怜爱。 “我都写完啦,今天只有两篇易安居士的词,写完我就来找两位jiejie呢。” 荆歌道:“易安居士的词妙得很,你写的是哪两篇呀?” 慕容晓若:“是《醉花阴》和《浣溪沙》呢。” 荆歌:“你只抄写可不成,你能背诵得出来吗?” 慕容晓若努起嘴,道:“当然可以,我就先念那《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何琴和荆歌一听,一字不差,都笑着拍起手来。 慕容晓若又道:“我再念那《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沈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两人拍手称赞,都夸慕容晓若聪慧过人,学识丰富。 岂料她忽地沉下脸,道:“娘说了,这些词就是五岁小孩都会的,所以我自然也会,没什么稀奇的。” 何琴笑道:“你娘说的不对,我五岁的时候什么也不会,连字都不识得几个,更不知道易安居士是什么人呢。” 慕容晓若看着何琴,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道:“你五岁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那时我更不会,哈哈哈。” 何琴心想这妮子真是古灵精怪,怎么会想出这样的对比法子。 忽听远处传来一个老叟的声音:“晓若,是不是又对两位jiejie无礼了!” 那人正是年近耄耋的慕容鹤,他自幼便跟在慕容上水左右,至今在慕容山庄已有六十余年。 何琴笑着应道:“鹤叔公,晓若乖巧聪慧得很,我们甚是喜爱呢。” 慕容鹤道:“这孩子平时见人不多,总是怕她失了礼数。” 慕容晓若突然生气道:“你老人家知道我见的人少,还不多带我出去玩耍,多认识些朋友!” 慕容鹤道:“你这孩子,平时哪次不是我偷偷摸摸地,带着你出去玩,要是被你娘知道了,非要责骂我了。” 慕容晓若又喜笑颜开,抱着慕容鹤的手臂,道:“我知道鹤老爷对我好啦!” 何琴和荆歌看着此情此景,心中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曾经他们也和慕容晓若一样,有着父母和亲人的护翼,无忧无虑,叹如今亲人不见,生死未卜,过去的优裕生活再也回不来了。 慕容鹤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他看着庭外幽幽山径,道:“今日一早我在集市听到了一个消息。” 何琴凝神看着慕容鹤,道:“什么消息?” 慕容鹤道:“昨天夜里有人要去你家中,见被官府封禁,便四处打听你们的消息,不巧遇上官兵,被官府的人抓住送到了都司,听说那人是从北方来投靠你们的亲戚,但不知道具体的名字和身份。” 荆歌一听,心里立即起了咯噔,北方来的亲戚会是谁? 是付楚回到杭州了吗? 还是父亲找到杭州来了! 何琴看着荆歌,她拉起荆歌的手,道:“歌儿,会不会是你父亲?” 荆歌既高兴又担忧,如果是父亲来了,那就说明父亲还活着,可是若被抓到都司去了,要想出来就难了! 慕容鹤道:“如果那人真是荆庄主,的确会有些麻烦,如今你们的母亲都关在都司大牢,那里重兵把守,戒卫森严,要想从里面救人,实非易事。” 荆歌心中难受,悲意泛起,哽咽道:“那里关着我的父母,还有姑姑和小飘,若是救不出他们,我可怎么办!” 慕容鹤道:“荆姑娘莫要难受,都司在这一时半会也不会伤及他们性命,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光明正大地救人。” 荆歌喜道:“鹤叔公你快说,什么法子?” 慕容鹤道:“各省都司隶属于五军都督府,又听命于兵部,只要能有五军都督府或兵部的文书,便能救人。” 荆歌道:“可是哪有法子去得到这文书?” 慕容鹤道:“中军都督府乃是五军之首,又直接统辖浙江都司,据我所知,中军都督府掌事张辅是武夷山人程关易的旧交,付楚定和他相识,若是付楚能让张辅出示一份文书给浙江都司指挥使李全,便可救人。” 荆歌迟疑道:“可是,可是我们也不知道付哥哥在哪里,又怎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慕容鹤却笑道:“要找到付楚并不难,这事交给我来办就好了。” 荆歌依旧不放心,道:“这一去一回,中间又颇费周折,不知要多长时日?” 慕容鹤道:“快船北上南下,十五日即可,我会保证这十五日你父母和沈夫人的安全,你放心便是。” 既是如此,荆歌却依旧忐忑不安,毕竟时日颇长,夜长梦多,这其中会发生多少事,谁也无法预料。 慕容鹤又安抚了几句,便离开了讲武堂。慕容晓若看出何琴和荆歌心事重重,不敢叨扰,也随慕容鹤离开了。 何琴牵着荆歌的手,站在这廊檐下,望着雨中的败柳和梅花,一半是残寂,一半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