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梧桐谁属(二)
; 金陵城内,有人处心积虑设下毒谋,金陵城外,大江之上,也有人为了对付杨宁而彻夜难眠。子夜时分,明月如洗,群星黯淡,金陵城外,千里江水澄透如练,在静谧的夜色中亘古东流,夜幕下一叶扁舟顺着江水漂下,在被月光映射得一片洁白的江面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水痕。驾舟的是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穿着渔夫装束,面孔隐在月影之内,看不清楚五官轮廓,但是只见他cao舟渡水,宛若平地的手段,就知道绝非寻常人物。 金陵东下的这段江流水面极阔,两岸触目可见山峰石矶,尤其是南岸更是山峦叠嶂,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南北的分界,那人驾着小舟,避开了岸上军寨里洒落江面的灯光,贴近了岸边,连人带船隐藏在山影之中,越发影踪难寻,纵然有人瞧见他的影子,多半也以为是水鸟而已。就这样过了幕府山、燕子矶、劳山,轻舟一路疾行,直到一座宛若壁垒的山峦落入舟子眼中,才略微松了口气,抬头仰望,只见那山顶上黑沉沉地盘踞着一座高耸的楼阁,月光下可见画角飞檐,雕梁画栋。那舟子心中微喜,振臂催舟,向山脚下早已废弃的破败码头驶去。 那人刚刚下船登岸,深沉森寒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一缕清丽的箫音,箫音清越明丽,曲调低回缠in,却不失清越明朗,正是他从前多次听闻的一曲。那人停住了脚步,凝神听去,只觉一缕箫音忽高忽低,颇有缥缈莫测之感,每一个章节,每一次曲折,却都是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宛似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寂寞中透着清冷。又听了片刻,只觉那箫音渐渐婉转低回,不多时已经细若游丝,甚而消散无踪,可是心中却偏偏能够感觉到那静寂无声中的韵律,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这样的沉默压制住了,正当心绪低落,几乎难以抑制情感的时候,一缕箫音蓦然扬起,宛若梅枝上如豆的小花苞在风雪中绽放开来,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喜悦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蠡。箫音继而奏出一串的明丽音符,描绘出一幅雪后的动人画卷,风中轻颤的梅枝,月下横斜的疏影,桥下涟漪的清波,音符渐渐跳跃起来,低沉时如闲花照影,飞扬时如风如烟,仿佛是一对母女携手去寻访那一枝雪后的春梅,箫声中倾诉着声声喜悦,只是不知怎么,或许是洞箫原本的悲凉渐渐散发出来,明明是喜悦的曲调,却隐隐透出一抹无限的悲凉。箫音渐落渐沉,终于转为悲凉,如泣如诉,凄楚缠in,正如好梦难留,黄粱初醒。这时,曲调已经转为的旋律,箫音凄凉悲怆,缠in悱恻,似是儿女思慕高堂,又如父母悬念游子,更如孤雁南飞,烟波千里,声声断肠,字字血泪。当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风中的时候,已经是皓月西沉,星河如练,举目四望,只有形影相吊。那人抬起头来,月光正照在他的面孔上,映射出点点反光,却原来不知何时,那人已经泪流满面。 用袖子拭去泪痕,那人沿着山路攀登而上,不过片刻已经到了山顶,离得近了,才发觉这座月光下威严华丽的三层楼阁其实早已经破败不堪,只楼前门上的那块匾额都已经蒙尘多年,但是月光下依稀可见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落星楼”几欲破木而出。那人走到楼前,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道:“平师妹,小兄居重有事求见,请师妹赐允。”他的语声并不响亮,可是中气充足,音线悠远,整个山顶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显然内功比起月前大有进步。 话音在风中消散良久, ; 从落星楼的顶楼才传来一个清冷冰寒的声音道:“原来是居师兄,是颜紫霜让你来见我的么?” 居重心中微凛,抬起头恳切地道:“师妹见谅,小兄不是存心违逆师妹心意,只是想要报复姑姑的血仇,不得已才听命于颜仙子,师妹,唐家不敢再得罪魔帝,任凭魔帝和剑绝在江宁停留,师妹你虽然武功绝世,但毕竟人单势孤,若不能得到颜仙子相助,想要报仇终究是镜花水月。” 楼内的女子轻轻一叹道:“师兄,你错了,若想报仇,根本不能对颜紫霜惟命是从,她的心里有万里河山,有天下百姓,有大义壮志,却独独没有情义二字,智者无情,不外如是。你跟着她只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不知何时就会被她牺牲,为师父报仇之事,我自会处理,你就不必cao心了,替我转告颜紫霜一声,师父之死,子静或者有五分罪责,另外五分却要着落在她身上,若非同门不能相残,我早就将她手刃剑下了。” 居重也是赤壁之战的当事人之一,不知内幕,仅凭所见所闻,令他难以苟同平烟的看法,沉声道:“师妹所言差矣,姑姑虽然只将我收为记名弟子,但是恩义深重,不啻生身父母,她老人家枉死在魔帝手上,此仇此恨,居重如何能够坐视不理。更何况当时我虽然不在场,可是后来也已经打探清楚,姑姑对那魔帝处处手下留情,可是那小贼心狠手辣,竟然痛下杀手,若非他忘恩负义,姑姑怎会落败身死,就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们兄妹见到。颜仙子虽然有错,错在她请出姑姑铲除邪魔,归根结底,魔帝才是我们的仇人,如今颜仙子痛悔万分,决心全力助你我复仇,师妹纵然不肯谅解,也不能全然不顾颜仙子的一番苦心。我听说师妹和那魔帝本是旧识,就连姑姑传授师妹的剑法,都泄露给了那少年知道,莫非师妹竟然恋栈旧情,不顾姑姑对你的养育之恩么?” “住口。”一声断喝从楼内传来,声若利刃,入耳如刀,居重只觉头痛欲裂,不由低哼了一声,却是不肯示弱,仍然怒视着落星楼,丝毫没有屈服之色,反而扬声道:“无论如何,颜仙子托我转告师妹一声,魔帝在江宁已经数日,明日是集珍大会的最后一天,万宝斋在秦淮河畔宛转阁举行斗琴盛会,胜者可获焦尾宝琴,洞庭双绝精通音律歌舞,虽然琴绝不在,剑绝尹青萍也必定前去参与宛转阁观战,事过之后这两人可能就会鸿飞冥冥。师妹已经在落星山驻留多日,若是有心报仇,最好不要错过明天的机会,否则纵然师妹舌绽莲花,我也只当师妹辜恩负义,从此以后情义两绝,再无兄妹情份,我知道师妹或者没有把我这个无能的师兄看在眼里,但是姑姑的在天之灵难道也不在师妹意中么?” 楼内静寂无声,没有回答,居重一顿足,转身走下崖去,紧咬的牙关不觉渗出血痕,一滴滴坠落在山路上,月光下殷红如火,正如这个男子心底的怒火,就是沉没黄泉,也不能消减一分。 落星楼之上,西斜的月光透过早已没有了遮掩的窗格映入楼中,原本残破的房间早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避风的角落处,从楼顶垂下一顶雪白的纱帐,透过朦朦胧胧的帐幕,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婀娜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来一声轻叹,然后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挑开了纱帐,露出了平烟清冷秀丽的容颜,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管淡黄的竹箫,布衣荆钗,天然国色,腰间束着青丝缠银的衣带,离开岳阳不过十数日时光,平烟已经清减了许多,青丝如墨,鬓角却多了些许寒霜,那双原本淡漠沉寂,寒若冰雪的眸子已经凌厉如剑,眼底深处有着无尽的悲怆和怒火,这个曾经心中只有剑道的女子,也不能逃过仇怨和悔恨的折磨。 幽幽一声长叹,平烟起身走到窗前,举目远眺,窗外长江如练,滚滚东流,宛若心中愁绪,恨海难填。仰头望月,仿佛在月中看见一个寂寞如冰雪的身影,平烟低声道:“子静,子静,你为何要杀死我的师父!”幽冷的声音没有疑惑和迷茫,却带着难以描述的惋惜和痛楚,若被颜紫霜听见,必定心中大喜,只因她可以判定,这位面冷心冷的师姐终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以血还血。 同样的月光下,杨宁凭窗而立,只觉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一片,不知怎么,那清冷的月色让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影子,隐在袖子里面的左手紧紧握住凝青剑,虽然有薄若蝉翼剑囊相隔,但是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剑刃的锋利和冰寒,正是剑如其人。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如冰玉的声音道:“子静,子静,你说明天我有没有机会替jiejie夺来那具焦尾琴呢?” 杨宁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认真地说:“jiejie若是喜欢,那焦尾琴就是绿绮jiejie的。” 集珍大会的第十日终于到了,不过这一次可没有在万宝斋举行。萧旒是个聪明人,万宝斋虽然富可敌国,却终究是带了几分铜臭气,若是在斋中举行琴会,未免有些贻笑大方,所以在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包下了秦淮河畔的宛转阁,那是十里秦淮有名的书院,而焦尾琴的主人素娥姑娘又是蜀中名妓,选在此地举行琴会最是合情合理。更何况秦淮河两岸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书院青楼,更有无数色艺双全的女子,精通琴棋书画,正是一个青楼名妓想要成名的基本条件,若单凭才艺,只怕这秦淮河的名妓还要胜过许多颇负盛名的才子,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而这琴会若在宛转阁举行,自会有许多在江南都颇负盛名的名妓参与,再加上前来参与斗琴的各方客人,这样的盛况,可能是十数年也难得遇上一回。万宝斋从中谋划,自可邀得清名实惠,所以虽然明知道得不到多少抽头,萧旒依旧是全心投入,毫不吝色。 更何况青萍一听说琴会之事,就是兴致盎然,亲自到万宝斋的宝库里寻了一聚古琴,练习了整晚,想要在琴会上小露锋芒,如今杨宁已经是万宝斋遵奉的主上,青萍便是主上的义姐,更可能是未来的主母,就是为了讨得青萍欢心,萧旒也万万不能让这次琴会出了什么纰漏,所以更是尽心竭力,一大早就去了宛转阁,力求宾主尽欢,琴会一帆风顺。 日上三竿,江宁总店的护院安道淳奉命前来迎接杨宁和青萍两人去宛转阁,院门一开,就看到青萍神采飞扬地扯着杨宁衣袖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了出来,虽然一夜未眠,可是她清丽娇艳的容颜宛若带露春花,没有一丝疲惫神情,倒是杨宁神色淡漠,眉宇间有几分落落寡欢,似乎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不过每当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从青萍身上掠过,眼底深处都不由流露出一抹湛然神采,似乎只要看到青萍开心,他也开心一般。杨宁和青萍并肩走出院门,随后走出来的却是褚老大,昨天晚上,青萍逼着他沐浴更衣,又将头发须髯都梳理修剪过了,此刻他穿了一件银灰色武士装,贴身的裁剪将他的身形全部勾勒出来,越发显得魁梧彪悍,不过黑底暗纹的外袍和手中抱着的琴盒却让他少了几分凶悍,多了几分温和。虽然从原来的骷髅会大当家变成了现在的跟班随从,不过看他张开大嘴傻笑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因此对杨宁有什么不满,反而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也难怪,即使是褚老大这种粗人,从萧旒口中知道什么是魔帝侍从之后,也不免会心花怒放的,这个侍从身份至少可以保证杨宁不会随便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还兼具魔帝鼎炉的身份,更何况他本就对杨宁颇具好感,若能跟着这个少年,总比在新成立的锦帆会寄人篱下的好。 安道淳领着三人从万宝斋的后门走出,和前面宽阔繁华的御街不同,万宝斋后门是一条清澈的河流,金陵城内有秦淮河、清溪和运渎交错纵横纵横,以舟代步,几乎可以到达大半个金陵城,所以万宝斋的后门也有一个小小的青石码头,系着一艘精巧纤长的画舫。四人登上画舫,进了舱中,坐定之后,安道淳便令舟子开航,画舫轻悄无声地驶入了河道,不多时转入了一条更为宽敞的河流,河上乌篷船往来如梭,也有许多华丽的轻舫,都是不急不缓地各自前行,直到这时,杨宁和青萍才当真领略到金陵城的雍容闲雅的另外一面。 画舫游走了片刻,终于转入了秦淮河的主道,这一带和别的河道不同,两岸看不到连云广厦,富贵门阀,却是一间间青楼书院,或者富丽堂皇,或者雅致风li,虽然是在秋末时分,烟柳凋敝,但是隔着绿瓦红墙,却隐隐可见看见红叶如火,松柏常绿,别有一种风味。不过这些楼阁虽然多有不同,却每一家门首都悬着一盏样式精巧的纱灯,或者是青绿色,或者是胭脂红,朱碧相间,相映成趣。青萍虽然曾经和绿绮在洞庭以琴舞娱人,但不过是借此遮掩身份,探听江湖消息,别说她们自己,就是前来听琴观赏剑舞的客人也很少将她们当成风尘中人,因此对真正的风尘中事所知不多,一路行来,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便向安道淳追问。 安道淳笑道:“青萍小姐有所不知,这秦淮河两岸的青楼书院有两种,一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馆,一种是人人可去的风li场所,叫做红馆,彼此间泾渭分明,为了标榜清楚,也让前来此地的客人心中有数,所以这门前纱灯就是标志,若是不顾规矩,胡乱行事,就是犯了秦淮河风尘女子的大忌。这些名妓身后多半有恩客靠山,想要对付一个人当真是轻而易举。不过凡是能够在岸上书院青楼存身的名妓,就是悬着红纱灯,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贱之人,想要一亲芳泽,需得陪尽小心,金银铺地,人品相貌也得看得过去,才有可能得到佳人芳心,其中艰难,比追求名门闺秀还要多上几分。” 青萍听到此处,只觉颜面发烧,她虽然曾以艺妓身份示人,却多半都是湖心起舞,不与人语,何曾听过这样的言语,虽然知道安道淳不过是向自己介绍秦淮的风物,也觉羞涩难言,目光一闪,却见杨宁神色恍惚,不由心中一酸,蓦然伸手在杨宁腰间狠狠拧了一把,杨宁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先是心中一颤,就要还手,但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由顿了一顿,这一停顿已经给青萍袭击得手,只觉强烈的痛楚从腰间传来,不由微微苦笑,无辜地看向青萍,眼露疑惑之色。 青萍撞见杨宁的眼神,只觉心头一滞,继而恶狠狠地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莫非也想试试自己能否追求到佳人,别说你现在囊中多金,以你的身份,想必只需报上名来,就可以风li快活一番吧。” 杨宁愕然,他方才神思不属,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哪里听见安道淳和青萍说些什么,青萍见他傻呆呆的模样,只觉心中好笑,那一缕醋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无踪,不由大笑起来。见青萍展颜,杨宁松了口气,他性子冷漠,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神已经温和了许多,安道淳自觉方才失言,此刻不敢发笑,倒是褚老大心中毫无顾忌,也跟着笑了起来。 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声里,青萍的笑声宛若银铃一般,顺风飘入另外一艘华丽的画舫之中。那艘画舫表面上看似寻常,只是凌波渡水,轻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画舫的材质竟是南海檀木,这种檀木极为贵重,用来制作家具,往往价值千金,此刻却用来做了一艘寻常画舫,这样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诸侯也未必舍得,可见其中蹊跷。不过若给人看到画舫中的主人,想必会恍然大悟,除了南闽俞家的人,天下间还有谁能够有这样的大手笔,轻易聚集这一批南海檀木呢? 不过此刻的俞秀夫却是神色黯淡,耳边飘来意中人梦萦魂牵的声音,虽然未见佳人倩影,却也知道她定是十分欢欣,只觉得心中越发凄苦,怔怔望着案上的一个黄梨木盒,呆若木鸡。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打开盒子,略显阴暗的船舱里顿时显出一片淡淡的珠光,却原来这盒子里面竟是一件珍珠衫,颗颗檀珠圆润光泽,触手一片清凉,用金丝银线编织成汗衫,可谓价值连城,这是他数日来令人赶制出来的珍宝,可是制成之后,心中却生出无尽的惆怅,自己要如何将这件珍珠衫送给青萍呢?那个女子刚烈如火,如何肯接受不明不白的重礼?正在犹豫之间,身边传来管事的声音道:“少主,前面就是宛转阁了。” 俞秀夫惊醒过来,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只见秦淮河在前面绕过一个弯去,就在此处有一座三面临水的楼阁,楼高数丈,飞檐流丹,粉墙翠瓦,雅致华美,楼前有一座小小码头,可以容纳两三艘画舫游船,从码头到楼阁修建了一条白木的栈道,栈道两边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正通向珠帘九重的宛转阁。这里的码头不大,再加上不喜欢喧嚣,所以客人登岸之后,船只经常顺着河道驶走,可以到数里之外的白鹭洲暂歇,这宛转阁和白鹭洲遥遥相望,可以用灯火为记,招来船只,客人要走的时候不需片刻船只即到,最是轻松自在。俞秀夫望去之时,正看到一个黑衣秀士在书童搀扶下走上岸去,不由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或许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黑衣秀士微微侧过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映射着阳光,从俞秀夫身上掠过,停留了刹那,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可是不知怎么俞秀夫竟然觉得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深处竟透出冰冷残酷的意味,只觉心头巨震,俞秀夫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心中波澜乍起,凤台阁主果然是凤台阁主,这不经意间流漏出来的锋芒,是否那温文儒雅的吴澄吴先生的真正面目呢? 杨宁和青萍自然不知道俞秀夫就在后面,望见吴澄之后,都是心中一动,萧旒没有跟两人说过吴澄也要参与琴会,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青萍看了杨宁一眼,眼中透出征询之色,杨宁目光微动,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青萍嫣然一笑,挑开帘栊走出舱去,高声道:“吴先生,您也来斗琴么?” 这时候吴澄已经登上岸去,笑面阎罗邱生和殿中将军战恽正随后走出船舱,战恽手中还抱着一个古朴的琴囊,听到青萍呼声,三人都转头向这边望来,不过除了吴澄之外,两人的目光几乎都立刻落到了站在青萍身后的杨宁身上。邱生目光中透出一缕喜悦,向杨宁微微一笑,轻轻颔首,虽然这个笑容令他显得分外狰狞可怖,但是杨宁却不会误会他的心意,所以神色虽然淡漠依旧,目光却柔和了几分,也是颔首还礼,相反的,那战恽的目光却是有些凌厉,将杨宁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像是猎人打量猎物,将军看待敌人的模样,眼中更是带着几分炽烈的战意,虽然略显张扬,却让他多了几分激扬神采,少了几许萧瑟。 吴澄停下脚步相候,直到杨宁和青萍登上岸来,才朗声笑道:“原来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来了,这也难怪,这焦尾琴乃是琴中至宝,若能据有此琴,或可追慕古人风采,就是我这粗通琴艺的俗人也敢冒昧前来,更何况受过清绝先生亲授琴艺的剑绝呢?只可惜琴绝绿绮小姐伤势未曾痊愈,如果她能够亲来宛转阁,恐怕这焦尾琴的主人绝对不会是旁人了?” 青萍听到此处,想起身陷信都的绿绮,再想到杨宁的身世处境,不由一阵恙怒,毫不领情地道:“若是我jiejie亲来,自然没有话说,这焦尾琴绝不会落入别人手中,只可惜她被你们那位世子殿下强行留在信都了,不过我的琴艺也有jiejie六七分火候,未必就没有夺琴的机会,倒是您吴澄先生,这次赶来参与琴会,定然是胸有成竹,意欲马到成功吧,这也难怪,那罗承玉也是附庸风雅之辈,要不然怎么纠缠我jiejie不放,您这位西席先生想必也通晓音律吧,否则怎配做世子殿下的师父呢?” 听到青萍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语,邱生和战恽都是面色一寒,邱生也还罢了,顾忌着杨宁的存在神态有些收敛,那战恽瞧向青萍的目光已经变得森寒酷厉,倒是吴澄只是摇头苦笑道:“青萍小姐说错了,这一次吴某不过是旁观之人,虽然吴某略通音律,但是一双眸子看不见江山如画,人物风li,所以琴声不免有几分局促,怎敢在人前献丑,这一次参与琴会的是战将军,他的琴道传自幽燕大家,也有独到之处,一会儿青萍小姐不妨领略一下战将军的琴艺。” 听到这里,杨宁和青萍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漏出几分惊诧,他们都以为战恽不过是帮着吴澄抱着瑶琴,想不到这一次参与斗琴的竟然是战恽本人,一个莽莽武夫和三尺瑶琴放在一起,顿时生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青萍更是仔细向战恽双手望去,只见这双手修长干燥,十指皆有茧子痕迹,若是拿枪执剑自然最合适不过,用来拨动琴弦,却不免多了几分晦涩,不由暗自冷笑,青萍淡淡道:“好啊,原来战将军也是琴道中人,希望小女子有机会聆听将军的琴艺吧。”战恽听出青萍的暗讽,却只是冷冷一笑,并没有反唇相讥。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耳中传来几声铮铮琴音,韵律平和优雅,隐隐透出迎客之意,吴澄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看来主人等急了,多半是不喜欢这么多人挡住了道路,还是快些进去吧。”他这句话别人听起来都不觉得怎样,青萍却是心中一动,能够从寥寥几声琴音中听出真意,看来吴澄的琴艺也是非比寻常,怎么这次斗琴却不肯亲自出面呢?如果当真如吴澄所说,因为目盲导致琴音局促倒也罢了,可是在青萍看来,这位吴先生虽然目不能视,但是胸襟气度皆非凡响,怎也不相信他的琴音会有这样的瑕疵。不过这些念头在青萍心目中不过一闪而过,微微撇嘴,也不理会吴澄,拉着杨宁向宛转阁走去。吴澄摇头微笑,丝毫没有恼意,倒像是看见自家的孩子在眼前胡闹一般。 不过两人经过吴澄身边之时,杨宁却微微一皱眉,目光炯炯向吴澄望去,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今日的吴澄的气息多了几分锋芒,若非不论身形举止,还是内息变化,都和前几日一般无二,面上也没有易过容的痕迹,只怕他要怀疑这个吴澄并非真身了。这样的变化定有缘故,如果不是有人冒充,那么就是吴澄心境有了变化,才让自己察觉出异样来。 似乎是感觉到杨宁的犹疑,吴澄黯淡的眸子瞥向他,微微颔首,似乎示意他先走,那种温和的举止中透着淡漠的疏离,再也感受不到原来的那种亲厚,杨宁不知怎么只觉心中一痛,别过脸向前走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虽然不知道吴澄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变化,可是想必和信都有关吧,罢了,罢了,自己从未奢求过得到幽冀的认同,又何必在意这样的小事呢,看来自己还未得到“坚心忍性”的真谛,才会被前几日的假象所蒙蔽。 穿过数从灌木,杨宁跟青萍两人沿着木制栈道走到了宛转阁前,阁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人,左边正是一身华服,满面堆笑的萧旒,见到两人便作揖道:“帝尊和青萍小姐到了,万某没有亲自送两位过来,实在是有些失礼,呵呵。”右边立着的却是一个身穿淡绿衫子的清秀女子,这女子大概十八九岁年纪,神情温婉,容貌秀丽,等到萧旒说完才轻轻一福道:“碧儿拜见帝尊万福,青萍小姐安好,我们小姐已经在厅中等候两位了,今次琴会不比寻常,小姐有言在先,若是过不了她这一关,就不能上楼去见素娥jiejie斗琴,不过这些门槛是防备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的,青萍小姐既然是绿绮小姐的meimei,琴艺想必不凡,这一关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青萍早已打听清楚,知道这宛转阁现在的当家花魁是一个叫做董青沅的女子,据说精通各种乐器,尤擅琵琶,乃是秦淮河畔首屈一指的名妓,她曾经跻身风尘,倒也不厌恶风尘女子,更何况这位董青沅卖艺不卖身,也算得上是位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所以客气地道:“碧姑娘有礼,青萍也听说过秦淮董娘子的名号,据闻董姑娘最擅琵琶,一曲可以洞金裂石,催人泪下,琴会之后若有机缘,青萍还想向董jiejie请教一下琵琶的指法呢。” 那叫碧儿的女子听到青萍这番言辞,一双月牙眼似乎迷得看不见了,欢喜地道:“我们小姐也是素来仰慕洞庭双绝的声名,原本曾想到洞庭向两位请教,只可惜还没有成行,两位就已经离开洞庭了,我家小姐常常感叹,彼此身份天差地别,只怕没有了和两位小姐探讨音律的机会,想不到青萍小姐竟是这样和气的人,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小姐只怕已经等急了。” 青萍微微一笑,拉着杨宁走进了厅堂,厅门关闭的同时还听见碧儿的声音道:“吴先生和战将军请稍候片刻,我们小姐吩咐,客人若是都进去了,人多口杂,只怕难以评断琴艺高低呢。”后面的话两人都没有留心,只是开始打量宛转阁的客厅。 这间厅堂颇为宽敞,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走进厅内,只见到处都是绿色的轻纱飞扬,就连两侧的桌椅,椅子上的垫褥,桌上的杯盏,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纵然是盛夏时节,若是进了这间厅堂,也会觉得一颗心都清凉了几分,虽然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天气寒冷,但是这绿色的厅堂却似乎不给人冰冷的感觉,反而令人生出春意盎然的感觉。通向内堂处,垂了一片晶帘,却是绿色琉璃串成的帘栊,深深浅浅,朱碧相错,那一片清亮的绿色光芒中偶然点缀着的朱红,令人顿觉眼前一亮,不禁生出想要探视内堂陈设的好奇心。 帘子前面坐着一个翠衣云鬓的美丽女子,双手搭在面前的瑶琴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琴弦,若有若无的琴音在堂中散开,低微得只要出了房门就难以听闻,看见三人进来,她的目光在杨宁和褚老大身上一掠而过,就定定地看向青萍,含笑道:“青萍小姐有心参与琴会,原本青沅应该立刻放行的,不过小女子答应了素娥meimei,替她过滤一下琴会的客人,小女子这就抚琴一曲,请青萍小姐辨识曲目,若是辨别不出,就只好请小姐在这里止步了。” 青萍也不入坐,心道,若要弹琴未必可以胜过你,但是在jiejie身边什么曲子没有听过,还怕了你的考问么,想到此处便轻轻颔首道:“董jiejie尽管弹奏吧,小妹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 董青沅微微一笑,她的容貌原来不过是清秀端丽,但是笑颜初绽之后,周身上下流露出风情无限,令得站在最后面的褚老大不觉看直了眼,董青沅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过,然后伸出素手拨动琴弦,轮指轻拂,一串清丽动人的音符宛若叹息一般从指下逸出,只弹奏了一个小节,董青沅就停下手来,含笑看向青萍,眼中透出询问之色。青萍淡淡一笑,知道董青沅这是有心为难,琴曲无数,这其中不免有些相近的断篇,不过一小节曲调,若是冷僻的曲子,就是精通音律的人也未必记得起来,不过这自然难不住她,略一思索,便从容道:“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吟哦之声高低有致,宛若琴韵。 董青沅目中闪过佩服之色,她虽然以琵琶扬名,但是在琴艺上也算是少有敌手,这首曲子原本是赵飞燕的,可惜在宫乱中损毁,至今世上只留下部分残篇,还是董青沅苦心搜集,才连缀成曲,想不到青萍一听就认了出来,更吟诵赵飞燕的篇章点明琴曲来历,果然不愧是洞庭双绝之一的剑绝。剑绝并不以音律见长,就已经有如此本领,却不知道那位素未蒙面的琴绝,又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董青沅起身敛衽道:“青萍小姐果然是精通琴艺的才女,青沅这是班门弄斧了,就请上楼去吧,素娥meimei想必也会期望见到小姐。” 青萍微笑还礼,便向董青沅身后的内堂走去,杨宁早已习惯和青萍同进同出,正欲举步跟上,却听见董青沅婉转地劝阻道:“子静公子且请留步,素娥小姐有言在先,这楼上只有知音人才能够上去,可不许带同伴随从上去的,不如小女子在这里再抚一曲,如果公子认得,再和青萍小姐一起上去如何,否则也只好请公子在厅内等候了。” 青萍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她可没有料到那素娥竟然有这样的要求,虽然合情合理,但是如果让她抛下子静自己上楼去,她可办不到,看向杨宁,眼中透出犹豫之色,若非还眷恋那具焦尾琴,只怕她已经要拂袖而去了。 杨宁听到董青沅的要求,第一个反应就是放弃,他虽然在洞庭双绝身边两年,最多也就是听听绿绮弹琴,除了几首特定的曲子外,可没有留心其他的琴曲到底叫什么名字,别说未必能够辨别出曲目,就是辨别出来了,也未必叫得出来名字,可是就在他想要放弃,索性就在下面等候青萍的时候,却触到了青萍期盼的目光,心中一滞,再也说不出“放弃”这两个字,沉默了片刻,杨宁的神情变得冷厉起来,双目更是寒光暴射,冷冷瞥了董青沅一眼,漠然道:“很好,你弹奏吧。” 董青沅原本只觉得这个清秀少年略显腼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由怀疑杨宁是否真的是杀人如麻的魔帝。但是顷刻之间,眼前的文弱少年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望着自己的目光冰寒刺骨,宛若在冰雪里浸润了多年的利剑一般,似乎可以穿透自己的五脏肺腑,她生平没有遭遇过什么凶险,不能分辨杨宁身上狂涌而出的杀气,只觉得眼前这少年仿佛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山岳险峰一般,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迫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就连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感觉到隐约的危险,她勉强一笑,慌忙低下头去,避开杨宁的目光,随便弹奏了一小节琴曲,却不敢弹奏太冷僻的曲子,一缕琴音清幽入骨,婉转清扬,弹了两三个小节之后才停了下来,用征询的目光瞧向杨宁,虽然曾经答应过素娥,可是趋吉避凶的本能还是让她留了些情面,希望这少年侥幸过关才好。 杨宁苦思冥想了片刻,隐隐记得听过绿绮弹奏过这首曲子,却是一时想不起名字,目光忍不住飘向青萍,青萍早已听了出来,瞥了董青沅一眼,见她目不旁视,便用新学不久的低语了两个字,是武道宗密技的入门功夫,在三丈之内可以收束声线,再远一些效果就不行了,而且若是功力精深之人还可以探听到声浪的变化,比起来说可算天差地别,但是好在所需内力不高,青萍在两丈之内已经可以勉强运用自如,再说董青沅又不是武功高手,所以青萍才会堂而皇之地用了出来。听见入耳的语声,杨宁眼睛不由一亮,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脱口道:“是么?” 董青沅还未回答,青萍唇边已经露出笑意,在董青沅身后轻轻点头,董青沅目光低垂,眼睛的余光已经将青萍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清萍是如何传递消息,但是至少她可以看得出来杨宁对琴艺一知半解。不过杨宁既然已经答出了问题,她也无心拦阻,无论如何魔帝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物,若非事先答应了素娥不许他人随便上楼,她也未必会为难杨宁,让自己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暗自叹息一声,她有几分冷淡地道:“子静公子也请上楼吧。”说罢将目光移到了褚老大身上,心道,无论如何这人可万万不能让他上去了,就是再有人透漏了答案,自己也要据理力争才是。想不到褚老大却是识趣,还没有等董青沅开口,就慌忙将手中的琴盒交给了杨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了出去,还带着一脸庆幸的神情,董青沅见状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不禁舒展开来,连连挥手催促杨宁和青萍自行上楼去。 青萍自然知道董青沅手下留情,若是董青沅索性让杨宁上前弹奏一曲,可是绝对会露馅的,见董青沅不为己甚,青萍报以歉意地一笑,向董青沅点头致谢之后,和杨宁并肩走入内堂。在内堂通向楼上的楼梯前,两个白衣侍女垂首肃立,见到两人都是深深一拜,左右分开让开楼梯,放两人上楼去了。 从内堂的楼梯上去,直接到达顶楼,又是两个白衣侍女挑开水晶帘栊,将两人引入琴室。所谓的琴室,经常是一间开阔的厅堂,地下埋上一些空酒瓮,用来形成回声,其中陈设或者雅致,或者华丽,却是琴师自己的爱好了。宛转阁的这间琴室却是与众不同,木制的地板下面离地半尺,走在上面可以发出响动,琴室左右两侧清一色都是长窗,窗子高高支起,垂下浅碧的轻纱,窗台上各自放着几盆兰芷,轻风吹过,绿纱飞扬,带来幽香一缕。只四下打量了几眼,青萍就知道这间琴室最适合弹奏乐器,且不说地板下面的空气流动可以有助回声,支起窗子,还可以将琴室的空间无限扩大,再加上三面临水,高处风疾,在此地抚琴,就是不用内力,也可以让方圆百余丈之内的客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宛转阁能够扬名秦淮,也算是名至实归。 青萍放眼看去,只见这间琴室被中间的一道竹帘分成内外两进,外进左右摆着八张清漆长案,案头放着清茗一盏,长案后面各自铺着一方竹席,上面加了绣着绿叶白花的柔软坐垫,可以让客人坐得舒舒服服。帘前左右各自站着一个侍女,也是穿着白色衣裙,面上却多了一袭白纱,只露出一双眸子,而在左右长窗之下,各自放着一套茶具,此刻炉上正烹着清泉,白色的水气缕缕升腾,给这略显清冷的琴室添了几缕温暖。竹帘之内则是光芒黯淡,令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格局,但是透过竹帘缝隙,隐约可见一个广袖长襦的雪衣女子坐在席上,面前放着一具瑶琴,却不知是否就是那具名闻遐迩的焦尾琴了。 此刻琴室内已经坐了几个人,左侧最上首的席位上坐的是豫王杨钧,今日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博袍,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多了几分飘逸冲淡,在这样的环境里,越发显得气度雍容。杨钧下面空了两个席位,最末一席坐着一个面白微须的布衣文士,面前放着一具瑶琴,正在闭目养神。右侧的四张坐席空了三张,坐在首席的却是一个儒雅风li,容颜俊美的青衣书生,不过这人虽然穿着男装,任何人瞧见她那雅丽如仙的容颜,也立刻就会知道这书生原本是女子装扮的,虽然如此,这女子的装扮却不曾流露出一分阴柔气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洒脱飘逸,气度从容,令人好感顿生,腰间悬着的那柄样式典雅古朴的长剑更是给这女子添了几分英凛之气,令人忆起她在江湖上高高在上的身份。 一看到那青衣书生,青萍却是心中一凛,右手按在了剑柄之上,厉声道:“颜紫霜,你怎么会在这里?”杨宁的反应更是直接,身影一闪,已经将青萍挡在身后,一双幽深冰寒的凤目紧紧盯着颜紫霜,眼中透出无穷的杀机,他可是很清楚,这个女子才是自己最大的对头,其他人和自己为敌,或者是为了恩怨,或者是为了利益,就是曾经和自己两败俱伤的平烟,也不过是为了追求武道的真谛,都有化解的可能,只有这个女子,虽然清明如水的双眸蕴涵着无限慈悲,但是身为翠湖入世一系的弟子,一定会是武道宗嫡系传人最可怕的对手,历代魔帝不会畏惧真刀实枪,但是对于这些立誓匡扶正义,铲除邪魔,无所不为,占据了优势人心的敌人,应付起来还真是倍感头疼。 颜紫霜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只是拿起长案上的香茗轻轻啜了一口,继而明眸流转,淡淡道:“子静公子,青萍小姐,紫霜自然是前来参与琴会的,两位可是有什么疑问么?” 青萍想起岳阳败战之辱,只觉心中怒火升腾,正要出言讽刺,杨宁已经冷冷道:“那样最好不过,你若是想要和我作对,可别怪我大开杀戒,凭你的武功,还没有和我交手的资格。” 颜紫霜眼中闪过一缕光芒,微笑道:“紫霜武功虽然不济,却从不畏惧强权,子静公子在赤壁杀得江南群雄血流成河也还罢了,毕竟是为了自保,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将责任都推到子静公子身上,但是乌江的林群林大侠又有什么过错,过路的旅人又有何辜,子静公子要将他们斩尽杀绝,还要放火焚尸,这件事紫霜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今次紫霜不愿搅扰琴会,日后再见,紫霜自会代武林侠义之士,向子静公子讨还一个公道。” 杨宁一皱眉,乌江之事虽然他也知道,但是自己既然没有做过,他也懒得声辩,想不到颜紫霜一见面就要将这桩血案推到自己身上,虽然从不畏惧人言,也不能任凭别人诬陷,正要厉声辩白,只听帘后传来几声铮铮琴音,宛若金石相击,入耳惊心,似乎带了不悦之意,阻止了杨宁还没有出口的话语。然后一个面蒙轻纱的侍女扬声道:“素娥小姐吩咐,今次宛转阁中以琴会友,不论江湖是非,颜仙子,子静公子,两位不管什么恩怨,只要出了琴室,是打是杀,小姐无权过问,但是在这琴室之内,两位却都要遵守小姐的规矩,否则就只好取消两位参与琴会的资格了。” 颜紫霜闻言微微一笑,向帘内略一欠身,表示歉意,然后转过脸去,明显的不想再理会杨宁,杨宁却是剑眉一轩,两道清冷如寒江,凌厉如青霜的目光透过竹帘向内望去,这一道竹帘实在遮挡不住他的目光,但是帘内的女子竟然也蒙了雪白的面纱,周身上下,除了一双明亮如寒星的璀璨双眸之外,就只有一双纤纤玉手露在外面,就连高矮都难以判断,更别说相貌身材了。想起初到金陵的时候和这个女子曾经有过目光的接触,杨宁只觉心中微动,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竟然有勇气当众训斥颜紫霜和自己,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两人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正邪两道顶尖的人物了,这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勇气,当真令人佩服。目光一闪,发觉众人望向帘内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意,杨宁虽然桀骜,却不是强词夺理之人,便也不再言语,自行走到右边最后一席坐下,以他的性子,却是宁愿坐在最末一席,也不肯坐在别处,自认屈居颜紫霜之下的。 青萍狠狠瞪了颜紫霜一眼,走到杨宁身边坐下,虽然按理说应该一人据一席,但是这里的人多半都心知肚明,真正要斗琴的多半是剑绝青萍,而非杨宁,所以竟是无人过问。 又过了片刻,琴室内先后走进了吴澄、战恽、俞秀夫三人,看到室内情景,俞秀夫犹豫了一下,才坐在杨宁的上首,吴澄和战恽却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杨钧下首,因为吴澄声言不会参与斗琴,所以两人也是坐在了一起,琴室内的坐席只留下两张还空着。 又过了片刻,直到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才有两人姗姗来迟,来人是一男一女,正是杨影和秋素华,杨影丰神如玉,穿着女装的秋素华也是妩媚动人,两人并肩而行,正如一对璧人,令得众人侧目。杨影冷冷环视四周了一圈,目光中尽是倨傲之色,也不和任何人打声招呼,通名道姓这一程序也省了,直奔左侧第三席坐下,神态十分傲慢无礼,就连坐在左侧最末一席,惟一真正为琴会而来的布衣秀士也是微微皱眉,露出不虞之色。秋素华却是礼数周到,先向帘内敛衽一礼道:“胭脂书生秋素华拜见素娥小姐,久闻小姐琴艺冠绝西南,素华仰慕已久,今次冒昧前来,不敢说争夺焦尾琴,但能一聆小姐仙音,余愿足矣。” 帘内传出一缕优雅淡漠的琴音,似乎是帘内主人正与来客相互揖让一般,表现出欢迎之意,秋素华笑颜如花,又向帘内行了一礼,这才在颜紫霜下首入座。 见席位都已经满了,先前代主人说话的那个白衣侍女再度扬声道:“我家小姐今次东来,只是为了替焦尾琴寻一个主人,虽然我家小姐以琴艺闻名天下,但每每遗憾不能将焦尾琴的优点发挥到极致,只因久闻江南人杰地灵,这才携琴前来金陵,想要以琴会友,若有能在琴艺上登峰造极的大家,小姐情愿将名琴转赠,以免明珠投暗,愧对宝琴。只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焦尾琴乃是琴中圣品,若是寻常人得到此琴,恐怕多生是非,不得已标价千金出售,希望获琴之人有能力自保,也好杜绝一些憾事的发生。其实我家小姐虽然寄身风尘,千两黄金不过是一曲缠头罢了,并无求财之意,还请各位不要误解才是。”说罢,两个白衣侍女敛衽下拜,帘内的雪衣女子也是盈盈拜倒,帘外众人各自还礼,皆道不会多疑,就是杨影,虽然倨傲不肯还礼,目光也柔和了许多,显然也对那白衣侍女的话颇为欣赏。 礼毕之后,帘内的雪衣女子再度坐定,另外一个不曾说话的白衣侍女走进帘内去了,却将一个琴盒从里面递了出来,外面的那个侍女接过琴盒放在身前,琴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具古琴,鹤山凤尾,龙池雁足,流纹溢彩,五色斑斓,尾端带着明显的焦痕。那侍女肃然道:“这就是蔡中郎的焦尾琴,在我家小姐手中已有三年,朝夕摩挲,时刻不离,这次小姐决意忍痛割爱,实在是不愿辱没名琴,为了公平起见,这次琴会小姐不会使用此琴。如今各位想必都已经明白我家小姐的心迹,琴会就此开始,我家小姐先行弹奏一曲,用以抛砖引玉,之后诸位客人有意者可以依次弹奏,若有能够艺压群伦的,焦尾琴就是他的。如果最终难分胜负,我家小姐决意斗琴,最后胜者可获此名琴焦尾,不论胜败,都是切磋琴艺,胜者不必过分欢喜,败者也不必心生怨尤,以免负了我家小姐一片苦心。” 众人见这白衣侍女言辞儒雅,条条是道,有婢如此,可见主人之不凡,看书.ns.虽然这素娥小姐始终不曾言语,只听见几声琴音,也知此女心中自有丘壑,在念及她售琴的苦心,都对这不曾蒙面的女子生出好感来,更有了无尽的好奇心,不知道这名闻遐迩的焦尾琴,终究会落入何人之手。 帘内的侍女从容点起一炉清香,香气溢出的一瞬,一缕流水也似的琴音婉转而起,先是春水之清丽,后如秋波之明澈,继而是冰下寒泉的艰涩,听到此处,只觉水之冷暖点滴在心头,琴声越来越冷凝,好似冰泉冻结,渐渐沉寂下去,直至无声无息,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正在众人侧耳聆听之时,琴弦中风波再起,似乎是一道山泉破冰而出,千丝万缕,汇聚成溪流,溪流潺潺,沿着山岩飞溅而出,霎时间珠飞玉溅,泠泠流转,琴声渐渐丰沛起来,就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江浪滚滚,琴声连绵不绝,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更和楼外的滔滔江流融合在一起,令人几乎分辨不出何者是流水,何者是琴音。众人眼前仿佛看见琴音和滔滔江水一般,涌入到茫茫碧海中去,继而琴音转为寥廓跌宕,如同海浪不绝于耳,指法越发精妙,几乎可以听出每一滴海水的流淌欢唱。 能够参与琴会的虽然只有室内几人,但是宛转阁外却聚集了不少人,或者立在远处,或者乘坐画舫,听着随风飘来的美妙琴音,都是赞叹不已,更有人从守门的碧姑娘那里知道,此刻弹琴的正是素娥姑娘,不禁暗自嗟叹,素娥琴艺如此惊绝,这焦尾琴当真可以卖出去么? —————————— 注1:赵飞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