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自疑
在她的预想中,有了前面那一出戏。 这月夜但凡只要有一丝不想无故多树敌的念头,为了照顾王文君的面子,就会再多撑一会儿。而这,至少能让她再多看到一些东西,才会认输。 可令她万万没料到的是,那个先认输的人,居然会是王文君。 如果在有了先前那一出后,王文君还能这般坦然认输,无视别人在众人之前、当面**裸的言语羞辱,心中还全无半分芥蒂。 这等心性,对自我如此强大的掌控和管理能力,实在是有几分可怕。 这是很多人看别人表现自以为不算什么,然而说来容易,事到临头、加诸自身,却很难做到的。 难道是她曾经还小看了这位王师姐? 这个认知对于云之幽来说可实在不算什么好事。毕竟王文君对她,总是有三分莫名其妙的敌意。 虽然她怎么都想不通这敌意何起,但既然有敌意,她自然也将其暂且划分到了隐藏的敌人一列。敌人越强大,便越令人忌惮。 云之幽一边走一边想着,不知不觉便有些出神。 下午可能还会匹配对手,她暂时不想回无妄峰。这一来二去,时间会花得有些过多。 因此只想在这方圆峰附近,随意找个地方休憩打坐。走着走着,身边不知何时竟也跟上了一个人。 “你倒是心大。”身边那人徐徐走着,突兀冒出了一句。 “什么意思?”沉思被打断,云之幽没有转头,却不满地蹙了蹙眉。 “还没看出来?”那人轻笑,“我早提醒过你了。” “提醒?”云之幽驻足,蹙眉看向月夜,“你是说王文君?” 她又想起了三四年前第一次见王文君几人的事了。 那日,他用同样语气,说过类似的话。 “王文君想杀你。” 他清清淡淡地说,声线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修剪临月阁前的花枝时,不甚在意地平静道了句今日雨水有些多。 “她想杀我?” 与他的平静相对的,是云之幽的极端惊讶。 “她至于么?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原还有些不确定,今日拿你一试,观其态度和反应,倒是无疑了。” “你是说她今天会主动认输,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我?”云之幽眉头越皱越紧,渐渐肃然道。 月夜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唇角微勾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云之幽被噎住,一时气结,“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跟你说话简直能被憋死,也不知道秦jiejie哪里眼瞎了竟然会看上你?”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口说了什么。 她偷偷瞄了眼月夜,见他仿佛没听见般,兀自轻缓走着。怔了一怔,又快步追了上去。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吧?” 见月夜没什么反应,一双极漂亮的凤目间,甚至连睫毛都没颤动半分。云之幽刷一下拦在了他身前,皱眉道:“秦律春喜欢你,你就没什么想法?” 道路被拦住,月夜终于垂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极清冷,又淡漠。 “那又如何?”他说。 那又如何? 仅仅四字,道尽凉薄。 这个人,携尽了天下最绮丽无双的风华,却有一颗世上最冷寂无情的心。 云之幽轻轻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几年相交,她毕竟也算是朋友,又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如果可以的话,不要伤她。” “朋友?”月夜将这两字在唇舌间咀嚼一二,在云之幽冷厉的目光中,终于轻笑道,“你认为……这样做有意义?” “我认为,在一滩烂泥污秽中,能开出一朵无暇的花,也是极为难得的。”她嗤笑,挑眉看他。 那眼神,显然这烂泥污秽不但包括她自己,也包括眼前人。或许,还包括更多人。 “我虽不见得要护它一护,却也不想眼看着有人过路,无心一脚,毁了它去。” “那你最好让那朵花,不要绽放在我脚下。”他笑了,慢悠悠绕过她,无所谓道,“只要不阻我路,我也没那份闲心,特意去毁掉什么。” “你应知我。” 看着他从容远去的背影,云之幽突然泄气般叹了口气。心道她就是太了解他了,知道若是这人不做些什么,秦律春必会受伤,才会有这么一劝。 他哪怕能在秦律春开口前直截了当地拒绝,都算是功德无量了。 可这人从不顾及他人,行事只看利弊,不问对错。 云之幽原以为这几年,不论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总归待秦律春也不算差,好歹多少应能有些同门情谊在的吧? 可没想到,今日此问,反倒更加应证了她对他的看法。 思及此,想起他亦把自己当做同类看待。 云之幽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品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她自问待人待事不及月夜冷漠,好歹也算是个有血有rou的人。 朋友有难,她不介意举手相帮一把。路见不平,她也不在乎行行好事。 然而细细思来,真的是这样吗?这样就能证明她是个跟月夜不同的人吗? 即便是当前关于秦律春的这件事,如果她真的有心,或许她可以去找这个姑娘促膝长谈一番。即便明明知道她或许并不会放在心上,也可以在今后时时在意、多多关切。 或许,这,才是朋友? 云之幽有些恍惚地想着,然而此刻,她一心全系在修炼、大比等能给她带来确切利益的别的事上,能给出的最大善意却仅仅只是随意提点一句,然后缘来缘去、随其生灭。 或许,她也只是假热心? 又或许,她莫非比月夜更自私凉薄? 世人皆戴着虚伪的面具,戴久了,便差点把自己本来面目给忘了。 云之幽有些踌躇地驻足不动,有心想再次追上去问问月夜那王文君为何对她动了杀心,这本应是现下她最应该关切之事。 可不知为何,她再次忆起自己于临云镇的经历,再次思及知书姑娘对她的教诲,再次想起每一个死伤或活生生活跃在她眼前性格各异、信仰不一的人……心中骤然生起一股无以为解的矛盾与犹疑,以致她驻足不前。 她自问不是一个善人,但也并非什么大jian大恶之人。她曾于六岁稚龄便没多少心理负担地手染血腥,却迄今也没有枉造杀孽之意。
秦律春常常满口夸人都是你真是个好人,然而好人应不会似她这般凉薄淡漠。月夜常讽她无情狠辣,然而这无情狠辣之人偶尔竟也会动恻隐之心。 随着她修为愈深,接触的人事越多。云之幽明白,自己恐怕会在这大染缸中,行更多不得已之事,成为一个更利于行之人。 可这样下去,是否会有违初衷?还是说,现在回头,为时未晚? 修士常讲缘法,重因果。 但是非善恶,黑黑白白。因果报应,当真可有?又当真可能算得清楚明白? 凡间佛法常教诲众人,人心动一念,天地悉相知。然而乾坤无私,是故善恶有报。以此引导众生向善,其后善而善人。 可这套理论,放在逐求长生的修士之中,似乎便显得尤为荒谬可笑。 难道要让一名修士一路向善,在群狼环伺中不断舍己为人,乃至最后割rou喂鹰,以命成全自己的无上善果么? 云之幽自踏上这条路以来,除了秦律春外,便从未碰见一名大无私者。 或许有人试图这么做过,只是他们尚没能活到被世人知晓的时候罢了。 这样的人,真不知是该说他们傻,还是赞他们大无畏。 “唉……” 云之幽低低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也许是她还小,经历尚浅,良心未泯,既无极善,也非极恶,所以才会有这般犹豫矛盾纠结。 怎的就不见那些修为高深的前辈取人性命前犹犹豫豫?就连她那便宜师父游不醒成天看起来吊儿郎当不办正事儿,说起话做起决定来也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断无更改犹疑之时的。 云之幽想,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做事前畏畏缩缩,简而言之,想太多。 说得好听是周全谨慎,说得不好听其实就是多疑缺乏安全感。 这份疑神疑鬼,用话本子里的话来说就是,她老觉得——总有刁民想害朕。 索性如今她衣食无忧,师朋俱在,过得尚算安稳。比起之前沦落乞讨的环境和被知书姑娘提携前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大可不必再过于畏缩。 不常说道法自然么? 她不如便暂且过几天顺其自然、遵从本心的逍遥日子。 心下松快,脚步也轻快,云之幽便不由得暗搓搓鄙视起月夜来。 能有这般反思,跟那从外到内都冷硬如冰到底的人相比起来,到底是不同的,自己好歹还是个热乎的。 她笑眯眯想道。 不过鄙视归鄙视,不耻下问是美德。她还是得赶紧追上去,问问清楚原因,也好早日有所防范。 她可不想一个不慎,阴沟里翻船。 云之幽脑中念头极速翻转,小心翼翼将王文君其人里里外外又重新彻底地分析了遍。短短一段路程,思绪逐渐拉长,已经从怀疑到肯定到分析她可能下手的时机地点……最后再到思索着该如何反杀了。 额…… 好像一不小心,老毛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