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虎落平阳
阿离本能地一骨碌爬起身来,初时还懵懵的,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是瞪着眼睛茫然四顾。 庙中昏黑一片,脚边传来轻微的鼾声,玉凤睡得正香。 庙外大雨如注,凉意透骨侵肌。 阿离摇了摇脑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是自己太紧张了,竟把雷声当成了炮声。 夜凉似水,阿离接连打了四五个喷嚏,双臂抱在胸前,准备躺回草垫子上继续睡一会。就在这时,天边又是一阵轰隆隆闷响,这一次连绵不绝,仿佛从水底下滚滚而来,虽然听得并不真切,阿离却猛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那根本不是雷声! 弄玉和青云也被惊醒了,翻身爬了起来。青云悉悉索索地摸出火折子,将供桌上一只残烛点燃,主仆三个挤在一处,瞪大眼睛凝神细听。 有一种声音,隐隐地从遥远的天边某处传来,象是呐喊,又象是马嘶,含混一片,细听又没了。 阿离颤巍巍站起身,趿着鞋就向外走,弄玉随后相跟着,青云连忙追上去,一左一右搀扶着自家奶奶和表姑娘,一径走出了庙门。 三个人站在房檐下,隔着密集的雨幕,远远的见那黑沉沉的天边火光冲天,虽然雨声淅沥,却隔不住那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隐约传来。 “是……是不是打起来了?!”玉凤光着脚就从庙里跑了出来,死死抓着青云的胳膊,紧张地问道。 “看样子是。”青云咬着嘴唇,“不知道是在哪里。谁跟谁打起来了?听着象是怀化门那边……” “不是不是,是正阳门那边,或许是德胜门?”玉凤恐慌地反驳道。 青云沉默着没吭声,只是忧心忡忡地望了阿离一眼。 要是真到了正阳门,那岂不是就快到宫城了么?虽然不知道那些是哪路人马。总是让人心里揪揪地恐惧着。 主仆四个你一言我一语,越说心里越没底。 玉凤忐忑地说道:“奶奶,不然我们换个地方吧?这里怕不安全。” 阿离苦笑:“能换到哪儿?连城都出不去。在哪儿都一样。” 此时天已蒙蒙亮,忽听外头小路上一阵脚步杂沓,一群人踩泥踏水。冒着雨向关帝庙这边跑了过来。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青云面色僵冷,伸手将阿离和弄玉护在身后,定睛向那群人望过去。 此时那群人已跑到近前,有男有女,还有老妪抱着孩子,手上拎着口袋,肩上背着搭裢,衣衫不整。失慌失措。 弄玉轻声道:“不要怕,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一边说。便向跑在前头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叫道:“大叔,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城里怎么样了?” 那老汉只顾着跑路。没想到乌漆马黑的庙里另外还有人,也吓了一大跳,不禁倒退了两步,眯着眼细打量了一下,看见原来是几个小姑娘,这才放下心来,当下摇头叹了口气,道: “才太平了几年,又乱套啦!” 一边说着,便招呼家里人进庙躲雨,又向阿离几人道:“我儿子就是广宁门的守城卒,天没亮就趁乱跑回来了,说守不住了,兴许现在外头的大军已经攻进城了。” 阿离急道:“守城的是谁?攻城的又是谁?” 老汉手一摊,“谁知道谁是谁,听我儿子说原先守城的是提督陆大人,后来又走马换将换了个什么许大人,然后又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大拨子鞑子兵,吆五喝六地也上了城头了,乱哄哄的一片。” 老汉一边张罗着家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进了庙,在地上铺了草帘子席地坐下,一边鼻孔里喷着冷气,怨声道:“只要别进了城祸害咱们老百姓,烧杀抢劫的就行,爱谁来谁来!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阿离听不出所以然来,心里发急,一路追着老汉进了庙,又问:“您说您儿子是广宁门的守城卒,不是跑回来了吗?他人呢?” 老汉有点不高兴,瞪眼道:“一个月就拿那么几吊饷银,还耗在那儿送命不成?小卒子的命就不是命了?不跑等着挨刀啊!” 阿离见他火气不小,只得陪笑道:“不是,我是说……这里怎么没看见您那儿子,兵荒马乱的,一家人还是在一起才好。” 老汉这才道:“家里还喂着几只鸡呢,三小子跑回家捉鸡去了……”说到这里,便问阿离:“怎么就你们几个小女娃跑出来了,家里人呢?” 阿离无心与他攀谈,勉强笑了笑,道:“家里人做小生意,出了城还没回来呢,急死人了,所以想问问您儿子城外的情况……” 老汉先是摇头,后来又狡黠地嘿嘿笑道:“我那三小子机灵着呢,那儿才刚攻城,他瞅个空就溜了……” 席地而坐的一个年轻妇人貌似是老汉的儿媳,这时候便怯生生地插嘴道:“大牛好象提了一句,说城外的大军打着“慕容”的旗号……” 老眼眼一瞪,喝斥儿媳妇:“胡说!他大字都不识一个,知道什么慕不慕容的呢!” “兴许有认识的说了一嘴,他听见了呢?”妇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公爹的脸色,又低低嘟哝了一句。 老汉便顾不上再说这话题,只是担心着家里的鸡,惦记着小儿子还没追过来,又喝斥着老太婆总让孙子哭。 庙里乱哄哄一片,阿离心中更乱。整个人如同架在火上炙烤着一般,难受得要命。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已经停了,空气清寒,碧空如洗。 陆陆续续又跑来一些拖儿带女的城中百姓,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消息。 大家都挤在庙里,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有的说内外九城已有几处城门被攻破,好几路大军已涌入城内,官兵也有,鞑子也有;也有的说守城军还在那里奋战,尸首都堆积如山了。还有一个忽然神秘兮兮地向众人道: “有一路关外来的大军,擒住了一个年轻人,听说是宫里的什么王爷,五花大绑着往北城走呢……” 阿离和弄玉同时变了脸色,异口同声地惊道:“什么王爷?!”
那人便道:“谁知道是什么王爷,咱们只顾着跑路还来不及呢,不知听谁胡乱说了一嘴。” 庙内依旧是一片嗡嗡的人声,阿离几个已经听不下去了,只觉得一颗心都在沸水中上下翻滚煎熬着,坐立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弄玉一咬牙,便向阿离道: “兴许是我伯父进了城了,只怕大表哥处境险恶。六meimei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 阿离咬着唇低头想了半日,沉声道:“好,我跟jiejie一起去。” “不行!meimei还怀着身子,外头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万一有了闪失怎么跟慕容大人交待?” “弄玉jiejie一个人出去更加不行!若是相公和大哥他们不好了,我自己独活着也没有什么趣味;不管怎么说,辽东侯和咱们都是亲戚,不至于会怎么样,再说……” 阿离抬眼将庙内众人扫了一遍,轻轻向弄玉道:“这里人太多了,大人吵,小孩子哭,真要有个什么,这里还真能躲人吗?不如另外寻一处安身。” 弄玉听了,默然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回头向香炉内抓了两把香灰,给阿离和青云几个在脸上抹了几把,自己也抹了,又两把抖乱了头发,深吸了口气,象给大家打气一般点头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吉人自有天相,走!” 天光大亮,主仆四个相互搀扶着,缓缓走出庙门,向街市中走去。一路上虽然见路旁店铺皆上着门板,门窗紧闭,冷冷清清,却也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堆积如山的僵硬的尸体和悲惨的哭喊。 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的百姓提着包袱,拖儿带女地从面前跑过,脸上神色却也并没有过分的惊惶失措。 阿离心下稍安,轻轻扶着青云的胳膊,头也昂起了些许,继续在青石板路上向前走着。 前面便是牛马市上云街,若从广宁门入城,便该是从这条路上经过。 主仆几人站在街市上,手搭凉棚,四下观望。此时,一轮红日已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漫天的雨雾尽皆收尽,几人骇然发现,就在远处一箭地之外,有两排兵勇整齐排列在上云街两旁,而中间让出了一片宽阔的空地,一队盔甲鲜明的兵士正昂首阔步走了过来。 为首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之上,端坐着一位四十余岁身材魁梧的中年将军。列列旌旗上书着一个斗大的“葛”字。 “那就是我伯父!”弄玉瞪大眼睛,向阿离低低说了一句,便欲昂头迎上前去。 就在这时,几个人骇然发现,小辽东侯葛安怀的坐骑后面,用绳子紧缚着一个五花大绑蓬头乱发的年轻人。 那人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唯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中仍然射出桀骜不驯的光芒。 “哥哥!” “大表哥!” “大少爷!” 四个女子同时捂住了嘴,低低惊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