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当然不是开玩笑!”阿离给雅娘和庸儿把被子掖好,方转过头来平静地说道:“庄上所有的人,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只要能动的,明天起全都要下田去!那家里的事怎么办?饭总得做,猪总要喂,我们既下不了田,就只好做这些事了。” 昏黄的灯影里,贞娘和阿离姐妹两个咫尺相对,一眨不眨地对视着。 贞娘用力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阿离,试图从她脸上搜寻出一点开玩笑的迹象。然而阿离面色不改,望向贞娘的目光沉着,笃定,不容置疑。 贞娘费了好大劲才终于明白过来,阿离没有开玩笑,她说的什么“做几十人的饭,喂鸡,喂猪”这些可怕的事情,全都是真的。 贞娘脸上的神色由惊愕,到骇然,到绝望,最后,她的声音里终于带出了颤抖的哭腔。 “阿离,我看你还是杀了我算了!我……我真是受够了,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短短半个来月,经历了一场如此惨烈的巨变,母亲惨死,父亲瘫在了床上,自己被夫家抛弃,两手空空不得不厚颜捱在了娘家……这一桩桩,一件件,接二连三而来,将从小养尊处优的贞娘已经打击得体无完肤,但她还是跌跌撞撞把这些委屈强挣扎着狠命咽进了肚子里。 甚至,坐在瓦砾堆上,连着喝了好多天稀粥这样的事,她都咬牙忍了下来。 可眼下,阿离竟然要她去喂鸡,喂猪。做饭……给那些肮脏的,浑身臭哄哄的家生泥腿子们做饭去……她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轰的一下倒塌了。 贞娘低头呆呆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作为高贵的总督嫡女,她的一双手一向白皙而丰腴。如今却是遍布着细小的伤口,皮肤干涩无光,指甲缝里甚至还有顽固的难以洗掉的黑泥了…… 而且这双手。明天起就要端着猪食槽到猪圈去喂猪了…… 贞娘痛苦地将头抵在墙上,哽咽着喃喃道:“我是……千金贵女……我不能去干这个……” “如果贵女不用吃饭,你可以不去”。阿离叹了口气。缓声道:“弄玉jiejie不用去,因为她是咱们家的客人,可你不行。你既然是曾家的一分子,理所当然要为曾家分忧解难,尽一分力,你推卸不掉的。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千金大小姐了,大家都得干活。” 贞娘不言语了,只是呆呆瞅着桌上那盏微微跳动着的灯火。面色黯败,容颜憔悴。 床上忽然一陈悉悉索索的轻响,弄玉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披衣挪到床沿上坐着,沉声道: “我可是来帮忙的。如果让我坐在屋子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象个菩萨似的供在那里,我又何必跟过来呢?”弄玉微微皱着眉头,不满地瞅着阿离,不容置疑地说:“别的姐妹们干什么,我也要干什么,千万别拿我当外人!” 继而又抬起手臂环住贞娘的肩膀,温言软语地安慰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五meimei别怕,咱们家这么多兄弟姐妹呢,互相帮扶着,总能挺过去的。万事开头难,其实想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多寻思了,早点睡吧,明儿一早我起来叫你。” 贞娘嘴里叫了声“表姐”,忍不住一头扑进弄玉怀里,抱着她的脖子抽泣起来。 弄玉连忙“嘘”了一声,指着庸儿和雅娘悄悄笑道:“别吵着小弟。来,五meimei躺我旁边,我拍着你睡。” 贞娘呸了一声,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又立刻绷住脸,揉着眼睛嘟哝道:“还拍着我睡……你当我也四岁呀。” 阿离便也笑道:“好了,快点睡吧,明儿天不亮可就得起啦。” 姐儿几个脱衣上床,阿离和弄玉很快便睡着了;贞娘又在枕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方才慢慢阖上了眼皮。 天色大亮之时,那间临时搭建起来的充作大厨房的草棚内已是炊烟袅袅,水汽蒸腾。大灶上的的三层笼屉“嘶嘶”地冒着白色的蒸汽,诱人的米饭香味已经四散了出来。 雅娘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正一板一眼地向灶膛内填着柴火,小脸红扑扑的,象只熟透的苹果。 弄玉蹲在雅娘旁边,在大盆里洗着萝卜和白菜,时不时抬起头来关切地问她:“九妹累不累?” 八岁的雅娘永远都会仰起汗津津的小脸,笑嘻嘻地说:“我不累啊,和jiejie们比起来,我干这点活算什么啊。” 每到这时,弄玉便会和灶台旁忙着在大铁锅里炒菜的阿离交换一个欣慰的微笑。 阿离用粗蓝布帕子蒙着头,站在大灶旁,双手握着一把硕大的铁铲,不停地用力翻动着铁锅里的菜,汗珠子顺着面颊噼呖啪啦不住地往下掉,额前的发丝已经汗湿得打了绺。 几十人的大锅菜是满满的两大锅,翻动起来十分费劲。对于阿离来说,不使出浑身的力气,就不能翻炒得彻底,那底下的菜就会半生不熟。两大锅菜炒下来,阿离便觉得整个臂膀都是酸疼的。 地下摆着一只长条案子,清娘坐在那里,手持菜刀悠闲地切着菜,时不时抽一抽鼻子,向空气中闻一闻饭菜的香气,唇边便露出一丝笑意。 贞娘和念北两个负责将饭和菜分别装进提盒和瓦罐里,提着往田里送——天还不亮,庄上所有人,十岁以上的,不管男女,只要身上没有伤的,统统都下了田。 此时已是寸金寸光阴,每个人都咬着牙在田里挣命,不敢有丝毫懈怠,连晌饭都是由念北姐弟几个送到地头上。众人或蹲或坐在田埂上,风卷残云般三两口扒完了饭,碗筷一放,便继续下田劳作去了。 念北原也执意要跟着曾三福去的,阿离拦住他,温声道:“倒不是jiejie舍不得让你受苦去,只是现在连赵mama和青云玉凤她们都下田去了,父亲身边没人可不行。你是男孩子,伺候着也更方便些。你就守着父亲去,顺便把你的书拿出来温一温,准备明年再考。”
念北咬着唇,闷声道:“大家都在拼命,就我在屋里看书躲清闲?我看不下去。” 阿离笑了,道:“你要真能把书读出来,就算对得起jiejie们了。再说你也没闲着啊,你还伺候父亲了呢!你要实在觉得心里不得劲,等会饭菜熟了,你帮着往地里送一送就是了。” 念北这才心下稍安,依言往曾雪槐屋里去了。 好容易将一顿晌饭忙完,姐妹几个已是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阿离将厨房里收拾了收拾,匆忙吃了两口饭,便叫弄玉带着雅娘她们回屋去歇着;自己不放心田里,也不知出去雇人的回来了没有,随手将蒙头帕子取了下来,略洗了把脸,便急匆匆往田里走去。 广阔的田地一望无际,仿佛与天边相接,此时一片静寂。 二十来人散在田间各处,头上都戴着斗笠,弯着腰在那里犁地,每个人都忙得两脚朝天,根本无暇与别人闲谈。 阿离站在地头,手搭凉棚极目向田里望去,心下细细地数了一遍,便知往镇上去雇人的老庄头那三儿子还没回来,不禁暗暗焦急起来。 正眯着眼睛细辨田间的那些身影,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驶了过来,转瞬间便飞驰到近眼。 阿离定睛一望,见赶车的正是曾三福的三儿子曾桂宝。此时他跳下地来,先上前行礼,恭敬地叫了声“六姑娘”,继而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本来谈了八个人,价钱也觉得合适,愿意来,都已经上了车了,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跑出来一个浑小子,乱嚷着把价钱涨了一倍,那些人一下子都跟着他跑了。” 阿离的心往下一沉,忽见车上又跳下五个壮汉,忙道:“那这几位……” “没法子,我又往东关走了一趟,又多出了二十个钱一天,好不容易才又找来他们五个。” 曾桂宝满脸的愧疚和惶恐,垂着手站在那里,不安地轻声道:“现在实在找不到什么人手了,附近几个庄子一早就派了人在那里盯着,有差不多的都给抢走了。这五个要价高,不过小的瞧着都还算好把式,所以也顾不上和主子商量,就擅作主张把他们领回来了……” 阿离点了点头,道:“现在这个时势,能雇到人就不错了,何况他们还是老把式呢。你没耽误了工夫,这很好,快带着他们这就下地去吧。” 曾桂宝连忙答应着,带着那几个壮汉就往田下走。 阿离站在田埂上,远远望着那几个人手里的锄头抡得虎虎生风,一看便是干农活的行家里手,这才略放下心来。 因心里挂念着父亲,阿离不敢在这里多耽搁,赶紧又急匆匆地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