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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又似锦时不足忆

    风丝缕挤入,压灭灯烛,那中一人持着赤红的朝衣翩然起舞。~

    纱华裙摆神采飞扬,她扭动着流水般轻柔美好的腰,长袖向四周展去。她跳着一支舞,心中的那支舞,那是她与他初相见时,她于鼓上起舞,轻若飞燕,他在台下击掌为鸣。

    然而此刻,空余笙鼓音,台下那一人静得失了绪。

    李婳妹拖着朱碧群曳盈盈走去前手执杯凝视的一人,她跪了他前,柔笑几分:“婳儿回来了。皇上不开心吗?”

    拓跋濬不动声色地看了她眼:“继续,跳吧。”

    言过,空杯缓缓落入案中,淡然皱眉,挥袖而去。

    婳妹愣了愣,痴痴垂下眼,含着笑,了一声。起摆过宽绰的衣袖,重回台上,脚尖踏着鼓点跃动,展袖旋转的一刹那,泪猛得落下。

    后哀伤的宫曲乐调徒增烦忧,拓跋濬走在除夕夜张灯结彩的廊道中,刻意放慢了脚步。太和好久没有这么安静了,西宫似乎更寂静,御花园不再繁华。魏宫迎来了又一个天,却了无机勃发的气息。

    那一场雪,早是停了,在她离开的第一个清晨,静止无息。之后便再没有落雪,一暖过一,天愈发晴,风也愈发柔,她宫前的梅树枯了,庭中一株迎陡出鹅黄的小黄花。

    整整两个月了,仍是全无消息。她倒是算计好了一切,两月前夜修书一封,以六宫最上昭仪的名威诏令李婳妹携子入京都魏宫。两月前那一飞雪袤袤,他立在窗前,想着这样大的雪,她必是走不远的。他甚至在离之后迅速召集兵部齐齐守四座城门,以及出城要道。两月来,平城只进不能出,却迟迟没有她的半分音讯。暗中遣派的人马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然而,然而仍旧杳无音讯,便连半个逢面熟悉的路人也没有。她,倒是能去了何处?

    没有出城,却又不在城内,莫非是挫骨扬灰化了泥土,难道,早已不于人世。或者,她的出现,魏宫,山,云中,所有的过往回忆,皆不过是繁华落梦一场空。

    新之后,朝事依是繁杂,却少了那么一个人,为他悉心码好奏折,静静端着一盏茶听他从头骂到脚,待他说累了,笑着递上那茶。她从前倒也常说,说他要么累死,要么气死,要么就是渴死。如今,他是不常发脾气了,朝堂上的火气便压着,旧火由新火压下。时间久了,压得沉了,自也懒及翻出来,就让他们那么烂下去,却独独怀念那一盏茶,任哪个宫人也泡不出同样的味道。

    远处,一行莺莺燕燕万紫千红款款而来,那是众人簇拥着未来的皇后李申,不,当是冯希希了。那清晨,常太后随同李申上,向他禀告了些匪夷所思的荒唐话。便连向来不出风头的冯太妃,都派人送至书信,言及李申的“尊贵”价。于是满朝文武齐齐感叹冯门的诈,两女皆出自冯族,同争帝后位,无论谁赢,复兴冯氏都是指可待。他本是不在意谁是谁,却忽然明白了,那女人如何走得如此坦然。因为,终于毫无顾虑了可笑,她言**与他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存私心为汉人,为燕皇室,为家族,这些他尚可以接受,然而,如今,却添上了一句,为了她,为了冯希希,而不是冯善伊,所以她要同自己站于一处,高不胜寒也好,举世临危也罢,她不在乎。

    扯下她亲手为他系紧的红绳,若仅仅是代替另一个人存在,不要也罢。

    李申随众人向他行礼,胭脂水粉的香气弥漫幽深的长道。她后那位妇人,隐约熟悉,青色素衣,淡淡的眉眼,曾经也是风华荣韵的女子。她们跪让开路,垂首任他走过。

    他停了那妇人前,侧眼望了她一眼,声已淡:“你可是,冯王氏?”

    妇人将子俯得更低,低沉略嘶哑的声音由下漫上:“正是小人。”

    冯熙与冯善伊的母亲,并同是抚养冯希希成人的嫡母亲,这一位冯王氏,他确有几分印象。心思隐动,她既是母亲,不可不知子女的去向。揣着些许希冀,第一次当着众人将绪视于人前,一声落于人前。

    “冯昭仪,近来安好?”

    冯王氏平声回问:“皇上问的是哪一位冯昭仪。”她言着,隐约看去另侧低眉不语的李申。

    拓跋濬皱了皱眉头:“自是你生出的那位。”

    冯王氏挑了一笑,点点头:“我这一双儿女虽是亲生,然实在不怎么贴心,如今二人去向,为人母的我并不比您晓得多。”

    拓跋濬摆摆手,掩不去的失望,他绕出人群,只微微回,凝着众人中的李申:“李夫人,今夜来朕这里。”

    只是一言,李申已痴痴望去,百般绪涌动心首。冯王氏淡笑侧,轻轻抚着她的腕子,那眼中分明是说,苦尽必是甘来。兜绕一整圈,守在他侧的,总归还是她。

    回宣政一路,他恍恍惚惚忆起许多年前,那个名叫赫连莘的女人跪在自己前,求他救一个女子一命。那时赫连莘说天下有百般可怜人,却再没有见过一人如冯善伊般纵是卑jiàn)若蝼蚁亦要认真努力而活。

    “我想,我若是她,必不能坚持多久。年幼时无心之错,牵连姊妹,全族倾灭。她自四岁起,便要经受族人的谩骂,亲人敌视,他们骂她是祸种。她母亲恨得要亲手结束她的命。那些大人眼底根本容不下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们将她弃在魏宫充婢。她在自己亲姑母面前过的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子,她怕极了再犯错,怕极这一次又会害了姑姑。”

    “她活着,并非为自己一人,而是将jiejie的命运,与家族的未来同负在自己双肩上。冯善伊,是我所见过活得最认真的人。请您,请您让这样努力生存的她,活下去,没有人比她更值得好好活着。”

    自那些肺腑伤言后,他确实对这女人多了几分怜悯之心,然不过是怜悯。她确是什么时候要了自己的心呢?是那一她执意码好奏折无顾他的恼怒;还是那一她立于冷雨霾霾山城楼上言着从未后悔这一路;也是她袭汉服跪立广德,那样无畏坦然地向自己讨要一个后位;或许更早,早在离宫时,她探出手来触着自己额头,随心所**的微笑,便是那一刻,他便有些想看清楚这女人了。~直至看得一切清楚了,她却只留下几场空梦回落。

    他在外庭中徘徊良久,苦苦踯躅于一棵枯木,淡淡望去大内室升起更亮的烛火,那必是李申至了。

    推门迈入时,李申已盈盈回,跪立于半榻下,面上升起多少年来显有的温柔:“这是臣妾,与皇上共度的第七次除夕夜。”

    拓跋濬瞬间压低了目光,环着她,点点头,淡声回应:“原是七年了。”

    李申静静起,与他同落案几前跪稳,她烧了一壶好酒,是他欢喜的江南尧酒。白玉盏杯,浆汁灿黄,她将一侧小窗推开,暖月晓风正漏了满地。

    拓跋濬接酒,酌了一口,抬起眸看她,忽而道:“如今这般,开心了吗?”

    执壶的手微抖,李申抿唇,含了笑回看他,只是道:“皇上若在魏宫不开心,便想想我们从前于潜邸的旧,那时欢好恍惚就在眼前,皇上与臣妾都是那样年轻。”

    拓跋濬点了点头,无做他言,似也陷入她言中追惜往事的各种怀。

    李申见气氛正好,幽幽念出正事,来时一路常太后千叮咛万嘱咐要提及,她先他等着,烧酒点灯,小心翼翼伺应,才总算换来他稍许恍惚回了从前的旧神。

    “太后说李婳妹既是回宫,立世子一事还是早议。至于立后,当在册封世子之前。”李申说着垂首,聪明如她,并非不知道拓跋濬的思量,他迟迟拖着不立,便是在找那女人。不知是生是死,却仍不放弃希望地寻找。

    “你若欢喜旧时府邸,便出宫回潜邸住去。”拓跋濬似完全未听见她的话,只是就着之前话言从前欢好的事言下去,靠了一侧,恹恹地垂眼。

    李申一时未听明白:“皇上的意思。”

    “轿子候在外。李申你——”拓跋濬顿了顿,转着杯盏,摇头,又道:“冯希希你离宫吧。”

    李申愣住,维系着最后一丝骄傲,微微地笑:“皇上是在说什么?”

    拓跋濬扳起她的下巴,声音很沉:“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既是隐瞒了许多年,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要站出来撕开脸面,将那个聪明又骄傲的李申做下去,不好吗?他侧或者不多一个伶俐张扬的李申,却实在容不下冯希希这张嘴脸,因为看着她,就会想起,那曾经以她为活的另一人。想来想去,可笑的,也只剩自己。

    “因为我一定要赢,不择手段也要赢。”李申笑着流泪,抿紧颤抖的唇,“只有赢了,才能留在你边。你既不会挽留我,我便用自己的方法守着你。难道我错了吗?”

    拓跋濬苦笑,眼亦是红肿的:“朕喜欢从前那个李申,却不会喜欢这张嘴脸的冯希希。”

    “有什么不同?只是名字而已。我还是我,冯希希是李申,不会是另一人。”

    “不。”拓跋濬摇头,淡了一声,“我不认识冯希希。”

    李申掩住泪,退了数步,由长裙绊住,她挣扎着站直子,整个人都在抖:“我赢了,你告诉我你不认识冯希希所以让我走。我输了,你同样让我走。我怎样都是走,拓跋濬,在你心底我到底是什么。”

    “在这之前,我并非有让你离开的心意。”拓跋濬已是完全平静下来,他道,“她与我曾以商议好,既是赢了,她只守三年。三年之后,她自有她的路要走。她并非想逐你而出,只是真心想赢一场,想和你坦然比一场。朕若想立她,只需一纸诏书,又何来这些繁杂。朕想给她坦然,于是才有......”皱紧双眉,他难言下去,如今真是他独此一举了。他只想堵住百官悠悠众口,以解她心中不安,却未料终结亦在于此。

    李申痛苦地缩了缩子,只道:“仍是不公平。你明明在第三试中动了手脚。第三试的题目是论仁王经箴言,你知道她略懂佛经,所以故意出题偏袒于她,于是我才,一定要赢下第二试。哪怕吓走她,求她离开,第二试也不能输。”

    拓跋濬同样惊诧地回首,不明所以地看她:“第三试,何来之第三试,连朕都不知道?”

    “没有,第三试吗?”李申呆怔,惊恨之中傻傻问着。

    拓跋濬摇头:“朕从未想过会有第三试。”

    “为何?”

    “因她两试都是赢了你,这一点,朕从未怀疑过。”

    “怎么是她赢。第一试当着众人面,我的指南鱼胜了;第二试她先行离场,反是我以针灸刺那小儿颊车承浆双,众朝臣皆看到了,娉女笑了,确是笑了的。你如何能说是因她都胜了,所以没有三试。你骗我,这不过是你赶我离开的理由。”

    “你真的想看朕的题目吗?”拓跋濬苦苦笑着,几步入案,从台上抖开帛书,朝向她掷了出去。

    李申忙捡起那书帛,迎目只是几字——首试,知民辛;复试,慈母心。这是什么题目,她竟是全然看不懂。幽幽看去案前颓坐的拓跋濬,他一手撑额轻轻揉着,说不出得疲惫。

    李申反复揉捏着帛书,冷泪一滴滴落下,她撕着纸面,看不懂,如何看不懂。尽数撕去,妆容一团乱,朱泪点点落了掌中。她捧起自己的脸,哭得歇斯底里,如何就这样输了。

    拓跋濬缓缓张开眼睛,予她一字一字的解释:“那一晚贵人粥,吃得朕心脾俱碎;至于二试,她早是找到了以针灸刺位的方法,然而要对幼童动针,她第一个念想便是召来娉婷的父母问言其他。”

    李申的泪断掉,迷茫看着他双唇张了又阖,那些话,那些钻心刺骨,却又听得自己惭愧难言的言语,几乎要踏碎她的心。比失去他更痛的是,在他眼中,她已是千百般不及那个女人。

    “她做任何事,都有所顾虑,而非沉浸于一己怀,思前顾后未免不好。然而,内宫之主,是要母仪天下的女人,必当时时处处左右顾全,替朕平衡内宫诸事。她首先是个母亲,且是天下人的母亲。体察民辛,而又怀慈母心,这是朕的用意,她只是聪明在更善于体会人心用意,平凡一事,都会用心琢磨。所以你输了,输得不无公平。”

    拓跋濬一番话,甚过最羞辱的言语。

    她痴痴笑着,已是无泪可落,仍有不甘地问:“那我所看到的题目,又是什么。”

    拓跋濬缓缓垂下的目光升起一丝怅然的温暖:“那题目,是出给习经的小儿。”

    李申盯紧拓跋濬:“孩子?”他今所说那么多,她竟然,都不懂。

    他点头,沉沉地点头:“我和她,有一个儿子。我们将他留在京郊外的一处寺庙。”

    她抖动着长睫,几乎崩溃,怎么会,从天而降的儿子吗?他和那女人,是何时

    拓跋濬别过脸去,目中有痛:“便在你当年为了陷害李银娣,不惜捶死自己腹中胎儿时,她在云中千难万险中保全了我的孩子。同是母亲,她确比你做了更多。”

    李申摇头,不是自己不想生,只是,她不能成为历史上那个生下皇长子便被立子去母赐死的李氏,她不想成为亡后被追封为元皇后的女人,不甘心成为被历史牺牲的女人。所以,当年那孩子,绝不可以生下来。

    万想不过,这么多年,他明明知道,却仍是替自己隐瞒,甚至纵容她处死宫中异敌。李申不愿再想下去,纠结的痛楚之后,源源不断的自责,延绵着悲戚,将空冷的心塞得满满。她便是这样失去了他,并非美貌,并非柔,只是一个孩子,一丝慈母心怀。是她粗心了,也是她忘记了。自幼没有受母亲护的他,于孤独中步步成长,在他内心最渴望的,或许并不是皇权极势,而是仅仅一分母子温存,一丝骨谊,于是对子嗣,他比任何人更渴望。

    “若我当年生下那孩子,您会不会也为了护我将他送去他处。”她这样喃着,是啊,她怎么从未信过侧的他。为什么苦苦执着于历史上一个小小李氏,却不惜取当下的所有。若是错了,那必是错在,她太清楚了历史的步向,于是刻意的回避,反而由自己亲手所误,断送半世缘,断送自己一生的骄傲。

    拓跋濬看着这样的李申,悲由中而来。他曾经也期待过她的孩子,那么期待着,他们的孩子。他确也心存有她,曾也有包容体谅,甚至......刻意偏袒。然而,她却一再挥霍。是他给她的太多了,她已不知珍惜。他的心,确是从那时变了,一个能亲手杀死自己腹中骨的女人,一个为了自己存活可以抛却一切的女人,让他觉得陌生,更恐惧。

    同是立子去母,同是处在生死不可捉摸的困境下,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知悉的冯善伊,却是那样无畏。但当她在云中孕子的消息传入他耳中,他承认自己满满的惊讶无能表露,那惊中更是满满的感动。他执意撂下朝中政事,北寻山,隔着一座冷山,望去层云缭绕的山宫,数不清望去多少夜。小雹子出生那,他枯等了一夜,立守漆黑的山道上,望去那昼夜不灭的灯火,直到听见初生的啼哭撕裂云中沉的冷东,雨淅淅沥沥落下。他已分不清面上是泪,抑或只是雨。

    他这一生没有读懂任何一个女人,包括自己的母亲。

    然而那一刻,他只想,一生读懂冯善伊这一个女人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