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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做你的皇后吗

    我可以做你的皇后吗

    那女人压抑了许多年的言声终于幽幽传了出来,音调诡异,声音已全哑——“善伊姐,你疼吗?我好疼啊。”

    一声善伊姐,唤得她已顾不得疼痛,脑袋似裂开了。

    冯善伊跌坐了地上,望着炭黑的墙壁,怔怔言:“你到底是谁?”

    “善伊姐,我是银娣。”这一声几乎是哭着言出来,“那一夜,我听到林子里有你的声音。”

    李银娣,那个因谋害李申受罪,甚至牵连了魏宫一干人等的罪妃。那个曾经跟自己一张榻上嬉闹,背过脸去即翻上拓跋余的。那个四年前一言不发立在送行人群中望着自己车马离开魏宫的李银娣。那一年飞花争艳团簇**,她自雨杏林而来,瘦小干黄的容颜于万千美景中黯然失色,便如她卑微的名字“银娣”。然而,权力争宠这些字眼如猩红血齿残噬着曾经天真静初的美好光华,将她们所拥有的一切撕咬得粉碎,尽不成模样。如今,只落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惨境。

    “我不认识什么银娣。”冯善伊无比坚定道。

    “善伊姐,你信我好不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做的。你信我——”啼哭格外哀戚悲凉,这时候再言信与不信,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意义。

    冯善伊撑墙而起,踉跄了几步,自阶上奔下,满目郁黢黑,走至林中,渐回去子,望着那一墙残败,半月清冷的挂在陋檐之顶,月色笑得诡秘而凄凉。指尖所触尽是彻骨的凉意,若不是有墙为撑,她只觉自己便要倒地,直到园林入口,那一袭兰青长衫dàng)了风中,手中持灯绽放而出的暖色静静环绕掠起的袍角。

    抬手握去一角云衣,直直落入他怀中,她仍在颤抖着挣扎。

    “你就这样好奇?”拓跋濬低头凝着她。

    她抓紧他一角衣领,青色暗银的云纹从没有这样清晰过,她不可思议地笑:“你竟也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人?便因为她怀了拓跋余的孩子?”

    拓跋濬不动声息道:“你错了。她之所以成了这模样,是因为怀了朕的孩子。”

    手猛地松落,她忘了眨眼:“不是这样的。那孩子——”

    “是朕的。”

    拓跋濬字字咬出,是不是还用将他二人鱼水缠绵的场面次数一一言尽,才能让她相信。

    她一把推开他,脑中混乱成一股麻绳,口发涩。

    他手里的灯由风灭去,云袍随风牵摆,朱墙翠壁倒映出他的影,斜斜的,长长的。

    “若朕将她留在魏宫,她岂能活到今。”拓跋濬抬袖触上自己的影子,手心连着手心,“如她的罪行,倒是诛杀了也实在不可怜。~”

    “如她的罪行。”冯善伊仰起头来笑,“所谓的罪行,不过是谋害了你那个恃宠而骄放肆作为的李申和你们的孩子这样狗不通的罪名,我都能看出笑话,别告诉我你这个英明伟大的天才皇帝能满脑子浆糊。”

    拓跋濬闭上双眼,许久缓缓道:“如是此般罪行,也不至让我痛罚她。”

    凄冷月色静静隔开二人,分外陌生而疏凉。

    “朕那样在意申申的子,怎能不知她腹中骨的景况。五个月的时候,便是没了。可她就是痛死也要忍着,忍着给自己死去的孩子寻一个说法,哪怕找不到元凶,也要无数替罪羔羊偿罪。这,便是申申。”

    因宠一女,祸连无数;因宠一人,让魏宫死寂沉沉,生人不敢靠近,死人又不能出。

    冯善伊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可笑自己一心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竟是为了当此等昏君的庸后

    拓跋濬啊拓跋濬,这就是你的中兴盛世,这就是你的安平后宫。

    “你既然知道银娣没有害李申死胎,却执意偏袒李申在宫中掀起腥风血雨,连累数以无计的无辜命。甚以气得太皇太后病中猝亡。我方才道你是英明伟大实在糊涂,你分明就是昏君”他没有动怒,沉静之中眼眸清波在闪:“朕只不过纵容申申陷害了李银娣,掀起宫乱血祸的恰也是她李银娣。她之罪行,恐怕最不能道的人就是你。你若想知道朕如何对她无,便自己去问她,拓跋余是如何死的”

    那是承平年最后的夏,牡丹开败,明艳化了凄楚。

    她曾以为承平元年的盛世牡丹是开不败的.跪在内百余玉阶之上,清晨湿气缭绕,氤氲了视线。她那样苦苦哀求他,他皆是不听,他甩着玄色长摆冷冷地拂去满案奏折。他的喝声自长传出——“从今以后,不准她再迈进朕的大。但凡冯善伊碰过的奏折,朕,一个字也不会看。”

    她在大外哭得发抖,她那样用尽气力的人,却在口口声声说不愿再见到自己。

    她那样惨了的人,却因为另一个人,恨惨了自己。

    滚金的银色龙靴便落在她侧,他却不肯看自己一眼。

    “传令下去,将这个女人赶出宣政。换李银娣伺候朕。”

    声音那样的冷,不是战栗的冷,而是麻木的寒彻bī)人。

    她仰起头来,颤抖的目光因碎裂的泪映出无数个拓跋濬,她用一个少女最诚挚的言语诉说内心深处的怀:“我每天都在想,你穿什么颜色的朝服最神采奕奕,每天都会尝试为你泡出不同味道的茶,每一费尽心机让你所见所触之物不染尘埃,祈求上苍护佑你的江山子民,祷告你能无病无灾,无论社稷多重,无论政事多苦,都能坦然笑对。每时每刻无不在问自己,要让你成为盛世君主我还需要做什么。就不能容忍一时吗?不是为我,是为自己,为江山,为祖业,真的不能够忍耐吗?”

    原来,越炽烈的,便愈容易被撕成粉末,碎成什么也不是的惨烈。

    他便在那个清晨,在大朝之上当着文武众臣提议立赫连莘为后,立一个异族皇室的后裔为后。在那样一个胡汉矛盾尖锐的政局之下,他推举了一个双方都不能认可的皇后人选,实在可悲,又实在可叹。他就是那样恨着她,恨不得撕碎她眼中对他期望的一切,包括这座煊赫江山。

    记忆的碎片跌碎满地,一地狼藉,即便最终他能放下所有,再予她那轻柔一笑,问她是否还能记起自己。可她却不想再记住他了,那样痛过,很真实。风中刮来回忆的气息,冯善伊举杯临窗释然地笑,能被自己心的男人恨成这境地,或许也真是她的能耐。然而是她错了吗?希望他能够成为名垂青史的盛世君王,而非留恋的昏庸后主,这样的心意,难道真的成为她的错吗?

    清晨首束明光委地,她推开房门持着轻快的步子走去后井的园林,一夜没睡,甚至清醒四年所求一告的答案便在今晨能够揭晓。他总是游曳在她的梦中,踯躅流连着不肯离去,九山九泽,那样远的路,遍地野花随风而抖,九川之上的箫音,九泉之下的水声,他总是问自己“善伊,我如何死去”一声一声几乎问得她心滴了血,直至枯零的鸢苍茫了满地血泪。

    手中擒着鹅卵石敲去沉闷的墙面,“咚咚”,她在墙外以同样的方式惊醒墙内的女人。

    “善伊姐?”李银娣幽幽的声息传出,“我等了你一夜,你怎么才回来。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

    “要我救你也好。”冯善伊苍无血色的唇咬了咬,“我问你,拓跋余是怎么死的。”

    内壁声息全无,许久,隐约传出恐惧的抽泣。

    “善伊姐,你还是杀了我吧。我没有脸说给你听。”李银娣探出手来,那已经不能算是手,溃烂的伤口爬着蛆蚁,脓血青紫的黏着那些新生的蠕虫,这一只手或许就像她那颗心,由恶虫侵蚀蔓延。

    可冯善伊还是握住了,不论她成为如何模样,不论她脏得是否连渭水也洗不清,她还是当年杏林雨中朝她羞涩一笑的银娣小奴。指间相握的刹那,李银娣克制不住的哭出声来,喑哑苦涩的哭声有不能说穿的悔恨和怨愤。

    “善伊姐,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李银娣低泣如抽丝的茧,越发无力,“我给先帝喝了七醉。”

    七醉,真美妙的名字,如果直接将它唤作七亡,那必然就不好听了。

    七醉,为何又偏偏是七醉。

    宽摆的汉袖由风鼓起一如张开双翼的巨大飞鸟,碎裂的花叶尽收入袖中,冯善伊握着李银娣渐渐发凉的手失了声息。这样小的一双手,平连蚂蚱都不敢碰,如何能捧起那一盏沉得不能再沉的七醉。

    “我没有怀上先帝的孩子,他从没有碰过我。孩子是皇上的。可只要说是先帝的孩子,我以为你一定会帮我把他拥入皇位。”李银娣猛得以头砸去墙壁,狠狠撞着,“我真傻啊。我竟有这样的贪念,竟有心这样欺瞒你。”

    “你不是傻。你是真精明。”冯善伊闭上眼睛,痛苦一笑。如今想来没有悔,只有恨,她真是以为银娣有了他的孩子,所以才会换秋妮去保她。冷拳砸向墙头再狠狠滑落,硬生生擦出血来,“你叫我如何还秋妮这条人命”

    想起秋妮,李银娣亦哭得不能自持,她已无气力撞墙,缓缓靠着墙壁,哀哀道:“那些人告诉我,只要毒死先帝,就让我做新帝的后宫,封我上三嫔。”

    冯善伊睁眼含泪看去,满目林花恍恍惚惚,湛蓝的天空下,她似看见了魏宫巍峨高耸的屋檐,宽绰玄彩的宫,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总有许多静谧贪婪的目光在隐隐注视。精巧华绰的宫装女子盘旋在最华美的宫室中,一个个轻如飞燕,载着纯真的欢笑逐步坠入黑暗的深渊。

    李银娣静了下来,终于将心底掩藏最深的话言了出来:“善伊姐,我本就生得不美,又无权贵可以依靠,可在宫中,不往上走,便要由人踩在脚下。谁人不想做主子,不期待一朝飞上枝头?我实在不想过卑微的子,也想穿华丽的夫人常服,想梳着贵妃鬓曳着长裙和世上最尊贵的那些女人站在一起,我想同她们一样,再以后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过活。我这样想不应该吗?”

    冯善伊哭了,无声无息地落下泪,因为她们都是一样卑微的人。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却也这样期待着穿上最华美的衣服,和那些贵绰的女人站在同样的地方,而非仅仅给她们端茶倒水悉心伺候。她们都是站在同一个起点上,奔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的行走,碰壁了也不哭,摔倒了站起来揉着伤口继续往前跑,直到终点。然而谁也不知那最后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我也狠狠报复了他们,还有皇上。我恨他,恨他装作一切不知,任由李申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他只是故作慈悲,借用外力清除了我这个谋害先帝的罪人。他给了我一切,又蚕食得一文不剩,所以我也要他尝尝失去的滋味。他有心要我生下孩子再论罪,我却偏偏故意跌入池中失子。不仅如此,我还说出了许多女人的名字,那些藐视我,不屑我,甚至恶言诅咒我的女人们,我让他们陪我一起死。”

    李银娣长长吸了一口气,似将所有的泪吞下,声音渐冷:“我真的没什么好可惜的了。至少我终也走到了那个位置。位比三卿,怀龙嗣,我也曾骄傲尊华,目空一切。只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了。善伊姐,你要回去,一定要拥有比我更久更牢固的尊宠,改变这样残忍的命运。”

    如此真实而坦诚的李银娣竟让此时此刻的冯善伊添了些许温暖,似乎那个同她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联手对抗赫连冷嘲讽的弱小银娣终于在漫长的分离错别后带着最初的真心与最后的坦然,重归入她的怀抱。虽隔着一墙冷壁,她竟觉得她们紧密无分拥抱着彼此,无论此时的银娣有多肮脏丑陋,也不过是被污秽的世间遮掩了真容。他们都看不到,没有人能看到,李银娣的心是那样柔弱易碎。

    阳光洒落整座亭院时,冯善伊走出后井荒林,四年来第一次换上了那华丽的常服,脚步那样释然,全无来时的担忧。她找到了李银娣悲剧一生的所有根源,然而那便是自己将奋迎战的地方,再没有退避之处了。

    宫廊一派平静,莺燕鸣啭,浓艳娆,夏水滔滔,暖风融融。

    真的是盛世吗?平和安谧之下所掩藏的溃烂早已一发不可收拾。她是带着最伟大的复仇重新归来,然而却要与这座宫城再次融为一体,不是它湮灭她,便是由自己重新缔造。

    她忘不掉李银娣的声音,那些话仍尾随在后,或以将会伴随她一生——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成了这副鬼模样,我想找回我自己......那个最初的李银娣。”

    光影如绸缎,润而无声细腻地为壮丽的行宫织起千秋万世的昌盛繁华,她便走在时光流碎的长毯之上,袭着最华美的衣裳,持着最端庄的步仪,向这个被压抑沉郁了太久的乱世乱宫展现出自己坚守的姿态。

    广德大两侧侍卫纷纷让出道路,守宫的太监亦不能阻拦。

    这华衣,是祖父珍藏数年的燕皇室皇后朝服,经由父亲姑母,再由以她细腻的织法添改云纹。她的祖母册封为后时所着的朱色大裳,如今仅仅被视为汉人女子中最尊贵的象征,如今她便要穿着它步向鲜卑人的高宇堂,在胡汉剑锋相对的一刻,以一个女子所擅长的柔铁腕,宣告着冯氏的时代从今而始。

    大朱门顿开,跪了满地的朝臣自向外望去,因着目中陡然出现的汉装女子震惊澎湃。

    拓跋濬立在高高的大上,持章转,九龙影壁环绕着他,赤红色的朝衣,正与她的朱红相映。他独有的静谧目光穿越满室沉默,清朗地落了她头顶。

    她步入**盈然拜倒,和煦柔风裹着金色的阳光展起她硕大的汉袖,向两侧飞一般的舞动,艳丽的衣裙绽放如盛世牡丹,与云袖共持华彩。她的目光清澈无澜,微微笑着迎去上淡淡的注目:“古战国有奇女子钟氏无艳自荐枕席,谒求为齐后,jiàn)妾虽无钟氏之才,冒然跪问我大魏的君王。”

    他刚毅却不失柔和的面容永远载着最深沉的平静,风中摇曳而起的袍衣等待她之后的言语。

    “我想成为你的皇后。”她仿效着他平定无波的宁静,却是坚定的语气,“我要成为你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