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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涉篇之四 病

    “你出去!”李敷喝了一声,含了口水,学着她的模样给那孩子慢慢哺下。待回过头来,见冯善伊仍是立而不动,只将眉皱得更紧,“出去!当心染病。”

    冯善伊笑笑,不当心地走过去:“若连时疫与风寒都分不清,我这四五年的女中侍岂不是白混了。”

    风寒主收敛,敛则急;瘟疫主蒸散,散则缓。

    她打一入帐见这孩子面色紧绷苍洁便知道不是什么骇人的疫症。

    李敷闻言,竟如服下定心丸,狠狠舒了一口气。

    冯善伊以脸贴了贴幼童额头,只道让李敷将漏风的缺处补齐,这时候最不能入风。再顺手摸了身下的稻草潮湿,连日来阵雨不断,必是泛潮。于是抽掉草垫,回身嘱咐李敷将自己车中的被褥取来。李敷初始犹豫,言着娘娘的近身之物贱民碰不得。冯善伊索性道取不来,就抱孩子入车,李敷只得应了匆匆出帐。

    再见李敷急急归来,冯善伊便笑他不禁吓,又不是什么大病,满脸谨慎竟好似要出人命一般。

    她将被褥铺平,撕碎了孩子身上的旧衣物,以湿巾替他周身擦过一遍,才好生放入被中让他踏踏实实睡下。猛一回身撞到杵在身边的李敷,不由笑骂:“你碍手碍脚的,回去睡罢。这里不要紧。”

    李敷将剑一握,闷声道:“我守着。”

    冯善伊擦着手,又道:“你不如去替我找些生姜,红糖,连根葱一类。”

    “就这些?”

    “够了。”冯善伊一点头,见他又犹豫,不悦地瞪紧他,“你何时才肯信我?一朝被小眼睛咬,就怕我十年?!”

    李敷没有说话,眉眼一低即是掀开营帐奔了出去。冯善伊在他走后,前来出营言语安抚了众人,嘱咐大家去睡,才又随着孩子姨娘回了帐中,那女人年岁不大,自入帐中只顾着哭,说念着他们家小少爷的可怜。病中的孩子是陇西人,祖上西凉,父曾封敦煌王,因陇西屠各王景文叛朝一难受罪,家中只余下他一个孤儿。冯善伊知他身世与自己相近,反倒添了不少好感,安慰了女人一番,又见孩子稍起好转,才轻步出帐。

    半月当空,正映出满山寂寥,她信步走回车,却见营帐空地前篝火未灭,李敷握刀驻守,长影单薄。夜有孤鸟啼鸣,听闻可悲可伤。冯善伊走过去,立了李敷身后,借着他长麾挡风。李敷只觉身后有步声诡异,忙要抽剑,一听她凉凉的声音飘上来。

    “荒山野岭的,谁有心伤你。”冯善伊轻笑着,蹲坐在火堆,仰头拉了拉他袍角,“你那么高,我看着眼晕。”

    李敷握拳坐地,却拘谨得过分,双肩扳得极平,后脊僵直。

    冯善伊看一眼他:“夜里多不睡吗?白日怎么赶路。”

    李敷抿唇,并没有应。

    冯善伊于是继续自言自语道:“除了杀我那一次,你还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润儿的事也是,大半月了,不见你上报朝廷,也不吭声问我孩子来历。我想,你大概不是什么坏人。怪只怪这世道太乱了,你做了好人,便做不得好奴才。”

    她鬓间别了朵木兰珠花,垂首间竟不自觉脱落入在李敷裙袍间,二人竟一时都未发觉。冯善伊静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冷,便拉了拉袍领,绣着云山纹绣的领口,是春的手艺,她说这可以让她无论走了多远,都不会忘了京城的山水,那一座赫立天下的七峰山。

    夜风珊澜,宁静得只剩美好。

    “我忽然觉得轻松。”冯善伊将眼睛闭了闭,“就那么轻松地走出来,生死再无重要。”

    她听见李敷指骨张合的细微声响,还有那一声剑柄离鞘的声音。她一时忘了,如李敷的活法,是宁愿做个好奴才,也不屑于当好人。

    于是,她闭着眼将头转过去,足以感受到他的清冷呼吸,很轻的声音脱口而出:“这是我给你的机会,动手杀我罢。”淡了呼吸,牙关紧咬,只能惊空一剑肃杀而来。

    “噌”一声,冷剑出鞘,划裂冷风。

    素白的容颜溅上一抹猩红,睫毛抖了抖,冯善伊睁开眼,用手指滑去血色。

    李敷漠然立起身来,将一剑砍毙的野兔丢了火堆旁,只说了那么一句:“竟敢躲了这来取暖。”

    “真血腥。”冯善伊看了一眼那团血rou模糊。

    李敷转过身去,作势要走,却突然顿了步子,冷声道:“你也不是什么坏人。暂且,活着罢。”

    冯善伊自觉无趣地笑了笑,再转回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字字清晰:“把兔子烤了罢。许久没动荤了。”

    一路跋涉或许以辛苦最多,只冯善伊却在这些辛苦之外获得了某些从前在宫中不敢拥有的思绪。比如对人生的奢望和构想。她从前并不懂得什么是人生,只以为活着便是人生,但是从赫连的言语中,她也能捕捉到那么一丝希冀的东西。人生或许只是游曳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的时间而已。熬过雨期,兴安元年的夏天萦着江都两岸芬芳的紫薇花香迎面扑来。赫连说江都的女子极美,一如娇柔的紫薇,岁岁生媚。

    路上,赫连将紫薇花插在润儿领口,环抱着坐在马车前,任柔风肆意拂过润儿娇嫩的皮肤。这时候的冯润已然会笑了,笑得恬静柔雅。一行人有几个老mama时而会说这孩子将日生得倾城倾国,赫连听了这话便甜在心头,不过嘴上仍是纠正道,倾城便好,国就算了。此时冯善伊转过头来,认真道,既是要倾,便一口气,倾了天下。说时痛快,却未及多想,这许多年后一语成谶。

    这年夏天,是赫连和冯善伊经历的所有美好时光。流连于江都的岁月,在那很多年之后,便如美好而不真实的梦时时穿梭在单薄的记忆中。在那亦真亦幻的梦中,冯善伊仍能记得紫薇花开的潋滟,风中细碎淡香,润儿明媚的笑脸,还有赫连的回眸一瞬如芳清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