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雷霆雨露】
眼看父皇龙颜大悦,刘明睿暗自惊异。——与武将的宽容不同,父皇对待文臣、尤其是地方官员极为严苛,横挑鼻子竖挑眼儿,动不动就是点着鼻子一通臭骂。用他自己的话说:“将军们是打天下的,打完了就该歇着,他们是先干活后吃饭,就得高爵厚禄朝廷养着。官员们是治天下的,治不好就是害天下,他们是先吃饭后干活,就得皮靴鞭子屁股后头追着!要不然出了乱子,又得将军们上了!——所以,但凡有为之君眼里,武将有恩,文官有仇,不严是不行的!” 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这几日听政,只“听见”父皇雷霆震怒,当堂将述职的州刺史们个个骂得狗血淋头,恨不能一股脑儿全都撤换了才好!——不光骂了完事儿!还有一个罢官夺职交部议处的! 冀州刺史张谦云,训管不严治下不力,致使辖下匪盗横行治安糜烂。可他欺瞒不报,后被监察院检举揭发,父皇严旨查问此事。张谦云眼看面圣在即钦差也将起行。为弥罪补过,他又大举刑狱良莠并除,冤假错案无数,终于激起民变,酿成了一场万人暴乱!死伤数百,县衙也被暴民冲破,府库抢空,一把大火全烧成了白地! 不巧,正赶上朝会大典,刺史郡守都尉全都不在,副手又在暴乱中被撕了八块,天大的事儿竟没人主持!幸好,当地驻军司马反应及时,不等命令便率军入城,绞抚并用好歹弹压下去。不然,要是这伙人上山拉大旗,后果真叫不堪设想! 噩耗传来,恰巧张谦云正在面圣,一张嘴巴吹得天花乱坠,皇帝听着听着就来了急报,气得当场摔了杯子,一巴掌扇掉两颗大牙,当场剥去官服下到天牢里待罪,抄家的旨意当天就出了长安城。 眼看大过年的,身为封疆大吏的张涛云,被两名虎背熊腰的侍卫像死狗一样拖出殿外,扭着身子蹬着腿儿,一路发出凄惨、绝望的嘶嚎:“饶命!陛下饶命啊!”——这样的场景是何等的惊天动地?又是何等的惨绝人寰?殿外侯见的州刺史们全都吓得面白身软,两条腿儿站在寒风里直哆嗦。 一个接一个骂过来,一连骂了好几天,像今天这样和颜悦色地当面褒奖,那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刘明睿不由着意打量这二位。——常朝霞一身绛色朝服,冠严发齐,正襟危坐,一张少妇面孔煞是好看,此刻却满是严正官威,不苟言笑,时不时恭顺地颔首应声:“是,陛下。”叫人瞧来更觉干净利落,飒爽明快。 对于常朝霞,刘明睿是熟悉的。这位巾帼官员在全国都是大大有名。大楚第一军旅世家罗家的长房长媳,羽林军团副统领罗冠虎的结发妻子,又是铁骑副统领常朝阳的亲meimei。这还只是家世,她自己也有开国男爵位,莫看这女子年只三旬出头,却已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六年,清廉能干,老练精明,深受皇帝陛下赏识器重,多次赞她“精白在心,通达权变”,堪称大楚官场上的一朵奇葩。 别的不说,纵观大楚天下十三位州刺史,就只这一位女刺史,这本身就是实力的象征,朝野上下谁不认得?百官群臣谁不宾服?要说若干年后,地方大员里谁最可能进内阁?不用说,就是她!常朝霞! 另一位,徐州刺史刘广智。虽是同款的朝服冠帽,补服绶带全都一模一样,常朝霞身上穿出来的轩昂之气,在这位身上就成了市侩气,小鼻子小眼儿,个子不高人还精瘦,活脱脱一只瘦猴儿,披上龙袍也摆不出龙威来。 说来也是,人跟人比真叫没法说。——这位,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雄厚的背景,他所拥有的仅仅只是……一个名字! “刘广智”这个名字,是二十二年前,皇帝陛下御赐的! ——是的,刘刺史,从前不姓刘,甚至没有姓,只有一个土到掉渣的小名,叫“狗剩儿”。开国时五岭之战,杨胜飞独领三千忠武偏师,于信丰岸边力抗五万强敌。这时,还是一介难民的“狗剩儿”屁颠颠跑过去献计,发明了“马井”这种简单而有效的陷阱,为战役胜利作出了杰出贡献。 因为这份功劳,被还是“刘大帅”的陛下定了立愿之赏,金口赐名“刘广智”,保送卧龙学府政略院学习。毕业后,刘广智从最小的主簿做起,县丞、县令、郡丞、郡守、一路做到雍州别驾,去年刚提拔了徐州刺史。 如果说,常朝霞以女子之身,位居十三刺史之首,那么这位刘广智就是那个资历最浅、底子最薄的了。 此刻御前受褒,当着皇子和四位内阁大臣的面玉言表彰,如此荣宠,常朝霞毕竟久居潜邸,见得场面大,也沉得住气。刘广智却是生平第一次听皇帝夸赞自己“当家当得不错”,这句考语对于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来说,高得无以复加,实如伦音般悦耳,心里说不出的受用,立时兴奋得眼中熠熠闪光,险些就要淌出泪来。 刘广智喜得抓耳挠腮,虽在极力镇定,可终究难掩那矜持中的几分受宠若惊,刘明睿再回看一眼常朝霞,端坐如故八风不动,一尊玉像似的竖在那儿,不由暗暗点头:如此气度,如此城府,真是“谁说女子不如男”?又回顾自己的仪容坐姿,堂堂皇子似乎都比不得她“堂皇正大”,不由一阵惭愧,还带着几分羞恼,一使劲儿,腰杆也挺直几分。 说话间,武若梅也看完了奏折,随手又递给乔方书几个传阅。大约是累,女宰相脸色有些苍白,带着倦容,她揉捏着鼻翅睛明xue说:“大约是好的,细节要再纠一纠。——比起之前几个,确实好得太多了!”一句话儿,逗得几个内阁大臣都笑了。 刘明睿暗想:看来,之前几位州刺史的表现确实不令人满意。——可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竟然没看出来!换句话说,如果自己是皇帝,岂不被地方官儿的花花肠子给框了去!? 武若梅说着一笑,回顾两人说道:“所需钱粮用度,你们等我的批条去户部办理,数字我们再斟酌核对一下,放心,这是赈灾,是给百姓救命,只多不少!——另外,免除赋税陛下已经恩准,你们下午去户部别忘了留档。”
这时,乔方书一边看着奏折,头也不抬地说:“你们请免一年,陛下免了两年,你们要心里有数,这份圣恩,要让百姓扎实受用,不要学张谦云,自作聪明误人误己。——笑!说的就是你呢,刘广智!你名下有三处庄园,一处是陛下赐的,一处是自己置办的,还有一处哪里来的?嗯!?”乔方书抬起头,咬着牙冷冷一笑:“你以为,我监察院是吃干饭的?!” “这……这……”刘广智乐极生悲,一下从凳子上滑下来,顺势跪了,冷汗淋漓直下,不要命的乱磕头:“下官……下官糊涂!——陛下!臣不敢抵赖,臣死罪!” 刘枫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杯,细品慢饮,只等他磕了十几个头,才摆了摆手,“好了!朕知道,你微末出身,钱字上头难免看得重些,可朕告诉你,吃过大苦就更要承恩惜福!更要事事以慎!——朕,洞见万里说不上,明辨是非还是有的,要不是看你爱民之心还算实诚,收点孝敬没忘了差事,这次又是初犯,我原本是要办你的!——这次给你记下了,这五十亩地就算朕赐的,要是有下次……你连脑袋一起还朕!” 刘广智从身上到心里都惊颤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以头抢地一通嚎哭:“是是!罪臣不敢!不敢!罪臣……谢陛下宽恕之恩!” 此时奏折已到了吴承宣手里,他看法又自不同,先看最后的御笔朱批,皱着眉道:“陛下,物资调运上头,或许有些不妥。灾情如火,此刻正是隆冬,道路结冰难行,怕是要耽误的。——不如走海运更加稳妥些。” 刘枫一听,以手加额道:“是了!朕想漏了!——筠驰,下旨交州出粮三百万石!若梅,会后你给兵部传旨,出票拟给玄武军团,调五十艘海船听用,五艘兵船随行!——朝霞,物资调度你是行家,船、粮、兵都归你,不够可以再提,灾情万不可耽误!” 常朝霞一如既往:“是!陛下!”田筠驰和武若梅也先后应命。 刘枫抚须点头,“好了,这些细务你们先商量出个章程,忙过找若梅再谈。——够了,别哭了,你个狗东西,将功赎罪懂不懂!?滚!老实办差去吧!” 笑骂声中,常朝霞整冠弹衣,走得步健身稳:“微臣告退。” “是是是!陛下放心,小的一定将功补过!” 刘广智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出去,说不出的狼狈,又带着几分死里逃生的侥幸。 看着他仓惶的背影,刘明睿觉得好笑,想想又可怜他。——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堂堂开府建衙的封疆大吏,在皇帝面前,终究是条狗啊! 感慨间,刘枫的声音突然问道:“明睿,刘广智这事儿,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