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斛珠

    繁华如指尖逝水，握得越紧，便失得越快。他望着杯盏中乳白色流光闪烁的液体，目光中露出嘲讽的神采。他根本就没准备饮那粗劣的酒，因那混酒对他的身份简直是侮辱。

    流风剑发出微颤，他轻轻地抚了抚剑身，努力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味。昨夜与武当掌门易寻程的一战，已经消耗了他半生所积的所有内力，若不是在贴身铠甲上安置最后一层机关——那剧毒的三步穿肠针，他现在或许就和他同归于尽了。手下虽然扫平了武当，但那逝去的毕竟回不来了。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在此之前，他向来都是以睥睨的眼神看当今世上的武功，然而直到昨日，他才真正领教到武艺被逼上绝路的人那生死一招。

    他受了极严重的内伤，恐怕今生都无法治愈。

    然而他毕竟是赢了。这也许是他杀手生涯中的最后一战，却是他遇到真正对手的一战。作为一个杀手，能真正地为自己愿意的事一战，此生也算值了。

    对面静坐不语的黄衣女子一直深深地低着头，脸红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原本华贵的衣衫凌乱不堪，仿佛因为在污泥中打过滚一样，染上了不该有的灰渍，与她绝世的容颜毫不相称。

    玉斛珠冷笑着，将手里的酒盏往前一推：“你就吃点东西吧，要不然到我颜水宫之前就死了，我还得找地方埋了你。”

    酒盏因着他的力道而泼洒，将她那凌乱污浊的衫子又染上了酒渍。这么长时间来，她终于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你，让我死吧，何必要这般……折辱。”

    她沙哑的嗓音仿佛吞下了一团刺，听得人心里如针灸般麻乱。然而玉斛珠似乎欣赏着她的战栗，笑得分外温柔：“你终于知道害怕了？”

    相当商量的口吻，她动弹不得的身子却又禁不住微颤，那是勃发的怒意为强力制住xue道而不能迸发的结果。见她面上青筋暴起，他只觉得好笑。

    林飞絮脸上冷汗涔涔，眼神分外的惶恐，仿佛在他身后出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玉斛珠不加在意，只当她惺惺作态博人同情，嘴上又是一哂。然而就是这眨眼的一瞬，她浑身似乎又被力气盈满，只见她倏地探身向前，手爪如风袭向他的咽喉。她方才冲破禁制的xue道，重伤之下，这一击虽然厉害，却也是强弩之末了。

    玉斛珠有些错愕，他竟然没想到，这个女人的斗志会如此之强。他手下的猎物，无一不是惶恐臣服，像她这样敢于反击的，他还是第一次遇见。没有多想，袖剑自己弹出，结结实实地抵在她的脖颈上，只要她少动半分就会被切断咽喉。

    突然想起什么，他慌忙撤剑，纵是如此，林飞絮的面上还是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血痕极深，足以让她姣好的面孔从此失去颜色，若是他未及时撤剑，恐怕面前之人已经无力地倒下了。

    玉斛珠眼睛半眯，不知为何竟有些动容。单手疾点，他瞬间封住林飞絮颈上的大xue，又让她无力动弹，整个人软倒在桌子上。他摇头轻叹，眉梢没了刚才的嘲讽，却变为一种蓬勃的怒意：“原来你竟是这样刚烈的女子——你以为这样就能死在我的手下吗？我不是君子，自然不会成人之美，也罢，我就让你生不如死好了。”

    “你何苦要这样做呢？为了易寻程，竟不惜挑战我。难道你不知道，他一直想要迎娶的是水琳珑而不是你么？”玉斛珠摇摇头，他是婉约宫第一杀手，而她竟然能为了他而向他拼命地出击。结果可想而知，连堂堂掌门易寻程都生死不明，她自然只有被生擒的份。

    恢复了好些力气，她唇际绽开一抹笑意，声音沙哑而尖利：“你要知道，最后当了掌门夫人的是我林飞絮，我是他正牌妻子，而她算什么东西！”

    一霎那，她觉得自己被森寒的杀意所牢牢笼罩，死神仿佛若即若离。心下一宽，然而听见的却是他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可是，你这个正牌夫人，似乎也不是很受重视啊。”

    “与你无关。你不过是一个没有良知，只会为个人恩怨而滥杀无辜的人，只会恃强凌弱的jian人！”林飞絮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我奉劝你不要挑战我的忍耐极限。”玉斛珠轻轻一笑，端起酒盏，“别忘了，你现在还在我手里。”

    她的眼角终于流出泪水。若是为他而死，那是她的光荣——尽管他爱的不是她，能为他做些什么，也是她毕生的梦想了；若是为易寻程生不如死，她也只能认了。也许，这就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吧，谁让她的作为，使水琳珑心碎欲绝，与上官离决一死战呢。虽然，这一切，也不是她祈求发生的啊。

    她与易寻程从小青梅竹马，却万万没有想到中途会杀出那江湖第一美貌的女杀手水琳珑呢？嫉妒冲昏了她的神智，她甚至答应了婉约宫主的要求，让易寻程发誓，若是水琳珑嫁给他人，就立刻娶她为妻。易寻程当时只当是戏言，可是当他听到水琳珑将嫁到缎坊联盟时，心里却咯噔地跳了一下。

    他不能联系上水琳珑，最后时刻，他终于有了主意。于是，他假意要娶林飞絮，想逼水琳珑退婚。可是事与愿违，水琳珑直到与上官离同归于尽，也没有再见他一面。

    林飞絮对这件事有着很大的歉疚，然而直到今天，她才彻彻底底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她的嫉妒心，婉约宫两大杀手一死一离，宫主放话再也不与北方武林合作，北方联盟的实力因为婉约宫的退出而大幅削减，如今，缎坊联盟的势力逐步壮大，甚至有了与北方联盟相抗衡的实力。

    所以，当这一切接二连三地发生时，她将这一切都当做自己做错事的报应。

    玉斛珠冷冷地看着她：“跟我回颜水宫吧……你的武艺颇有根基，不能就这么浪费了。这条命先留着，你还是等着在战场上为我而死好了。”

    从那以后，颜水宫由一个人的天下，变成了两个人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