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 遭遇战
李彦直从婆罗港出发,以唐举为先锋,杨舟为左翼,林道乾为右翼,扬帆向双鸟礁一带出发,要去和吴平会师。 走到蘑菇礁附近,瞭望手向唐举报告:“前方东北,有大量船只向西航行,没有挂我大明旗帜以及水道航标。” 唐举命继续瞭望侦查,不一会又有各种消息传来,唐举自己也登上瞭望台,看看东北开来的船队,惊道:“是佛郎机人!” 那正是索萨的船队,他从巴拉望径往西去,大明海军则从婆罗望巴拉望,双方几乎就要平行擦肩而过,唐举想也不想,就下令:“冲过去!不要让他们逃了!” 索萨那边也已经发现明军的战船,见对方冲来,便将船队摆开,准备迎敌,唐举打海战不是好手,到了海上就只是在运用他的指挥能力而已,但海战与陆战毕竟不同,一些细节他就没能考虑到,他这一部船队转得有些急了,帆船行走,岂能如陆战部队一般曲折如意?加上和其它几部消息传递得不如陆地行军那般及时,后面的友军跟不上,唐举部便过早地插入到索萨的船队中去。 “唐举要糟糕!”李彦直听到消息后赶到舵楼上瞭望,吃了一惊。 索萨那边却狂喜:“哈哈,好!” 这两支船队,总体实力不相上下,但唐举部脱离主力,太早与葡军发生了接触,很快就陷入以少敌多的困境。 葡军的火炮长不等总督下令,纷纷放炮,海面上马上升起屡屡黑烟。 “还击!还击!”唐举在硝烟中高呼道。 然而在以一敌四的情况下,唐举部本来就落了下风,何况他的炮位调得不准——这时他正往葡军冲去,而葡军却已经侧摆开了炮轰,唐举于一片混乱之中,竟犯了海上炮战的大忌,炮击战当以我之侧面对敌,唐举这时却是笔直冲了过去,战船上火炮集中于侧翼,船头的火炮能有多少?他的火力本来就处于劣势,这样一来整个船队的火力更是只能发挥十之一二了,处于绝对的弱势中了。 “真是胡闹!”李彦直在主舰跳了起来,撕掉衣带,上身只剩下一件背心,传令道:“全舰战士,听我指挥!” 蒋逸凡一见大吃一惊,叫道:“都督!”要知李彦直近几年已经不再亲自指挥战斗了,东山再起以后,打安南也好,打新加坡也罢,他都是稳稳坐在中军,由手下部将去解决战争,自己只是负责总体的调度,这时海上陡然遇敌,他竟撕衣脱鞋,亲自领军作战,蒋逸凡一见之下,还以为李彦直急怒攻心了呢,这一声“都督!”乃有劝李彦直冷静之意。 李彦直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解释,便继续指挥作战。 以他如今的修养,已不至于临战不利就方寸大乱,他忽然接掌舰队指挥权,把自己从“帅”的层面降低到“将”的层面,实有不得已处——这次李彦直要往婆罗与吴平会师,起始并未料到中途会与葡军遭遇,这时整支船队上缺乏第一流的海战大将,林道乾在海上活动虽久,但他主抓的多是谋略方面的事务,海上攻坚非其所长,杨舟也算一员老将了,但在李彦直麾下他也只算第二阶梯的海军将领,至于唐举,却是李彦直有意栽培,这次才让他做先锋,好让他熟悉海战,以便将来陆海两擅,但就眼下而言却不足以承担这次遭遇战的总指挥权。 因此这时明军的整支舰队上,最能打海战的倒是李彦直自己了,若是有吴平、王牧民或者张琏在此,他也就放任手下折腾去,但眼下陡遇强敌,全军又乏强将,他就只好自己上舷cao刀了。 这支船队的主舰“定海”上,所有官兵见李彦直亲上甲板指挥,纷纷高叫:“都督!都督!”一时之间士气大振。 李彦直赤膊举刀,心下却很冷静,他没有带领船队追上唐举的尾巴从后增援,而是指挥着船队主力向葡军的后军掠去。 葡萄牙正以炮火密集地轰击陷入苦战的唐举部,整个船队摆成一个微弯的弧线形,前军在最西边,后军便在最东边,明军船队本是从西向东走,李彦直下令主力船队扑向葡军后部,在行进方向上就只是微调,海上行走,陡然转帆转舵都会造成行进速度大降,甚至在短时间内停滞下来,唐举的船队就是转得太急以至于行动欠缺灵活,李彦直却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李义久在旁边低声问了一句:“都督?不救唐将军了吗?” 李彦直哼了一声,却不回答。 林道乾虽非擅长攻坚浴血之将,但他脑子极活,他的船队本在李彦直的右前方,李彦直一行动,他马上就知道李彦直的目的,也跟着调整方向开向葡军后方,这一来他倒成了先锋了。杨舟谨慎老成,也跟着调整方向,尾随李彦直而来。 本为整体的大明海军,一下子变成了两部:唐举的三成兵力几乎与其它三部完全脱离,成为一支被索萨包围的孤军,岌岌可危,但李彦直所率领的七成舰队却因此没有被拖入泥潭,而是追着葡军的后部蓄势待攻。 “唐将军!不能这样了!快转舵啊!”唐举的主舰“海狮”上,总管劝他说。 “转什么!给我冲!”唐举执拗地吼叫着,完全无顾己方的弱势与危机,他的思维很简单:“冲上去!接舷!杀!”这时海狮也已四处起火,甚至有护航船只被击中沉没,但唐举却不改初衷,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冲到敌人阵中,“准备好刀子!杀得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这完全是不顾海战与陆战的区别嘛!海狮的总管并非唐举旧部,他倒是个海战老手,心里大忿:“你以为咱们是一伙骑兵吗?我怎么拨到他手下,真是倒霉!”猛地呼一声一枚炮弹轰至,把他炸了个血rou模糊,唐举在旁边也被波及,周围近卫慌忙来护,唐举却不顾擦伤跳了起来,叫道:“别管我!继续冲!冲!” 他这股狠劲看似蛮干,其实却恰好是眼前最好的选择——这时他若下令摆开侧翼和索萨对轰,一来他就算摆开了侧翼火力仍然不如对方,二来索萨已经占据了炮击先机,等明军调好方向早就损折过半了;唐举若是畏缩了转向逃走那就更糟,整支船队只会在混乱中被索萨迅速歼灭。 但唐举几乎是完全放弃了炮战,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反而有一线生机。 要知这个时代主流火炮的威力实际上都不足以直接摧毁武装战船,像“海狮”这样的坚甲巨舰,就是正面承受索萨主舰“圣雅利安”的大炮也只是船板崩裂而已,并未被洞穿,所以唐举的船队在轰隆隆的炮轰之下,几乎每艘船都伤痕累累,但直接沉没的却不多,大多数船只都拖着断帆残舵,以一股惯性冲到了佛郎机船队中间去。 “占领敌船!杀!” 唐举身先士卒,竟自己跳上了踏板要去攻船。 接舷! rou搏! 唐举的兵力仍然处于劣势,但他却管不了这许多了,只是以身先士卒为号召,带领着部下和葡萄牙人拼命! “不要被他缠着!”到了这份上,索萨反而有些怕他了:“这支船队已经废了,小心敌军的主力。” 但唐举的船队是全速冲来,就算帆被烧了桨不能用,也仍然靠着一股惯性冲得飞快,葡军为了炮击他却暂时处于半停滞状态,中后部的几艘大船躲避不及,便给唐举咬住了。 唐举的船大多都着火了,但这有什么要紧?自己船上着火了就往敌人船上靠,抛出大索钩把对方的船死死拉住,拖着对方一起进火坑! “野蛮人,野蛮人!”索萨骂道:“哪有这种打法的!” “好样的!”李彦直望见了战况,却颔首称赞道。 这时葡军仍然做长线形,明军却如同三个楔子,一个楔子插在葡军的后腰上,另外三个却去叮葡军的尾巴。 若以唐举所在的位置将葡军分为两截,前半截大概有六成的船只,后半截则是四成,葡军在开炮轰击唐举时仍缓慢向东前进,这时被唐举一咬住,后半截就走不动了,被迫陷入乱糟糟的接舷战中。 “总督,怎么办?”大副问索萨。 这时索萨若是不管后半截的船队直接把船队开走,那么李彦直等也追不上他,但索萨犹豫了一下,却下令:“吃掉他!”因为他葡军仍然有胜利的契机。 葡军的前半截回拦过来离得远的继续炮轰,硬生生击沉了两艘三桅福船,在前后两部葡军的夹击下,唐举的兵力只剩下不到三成了,但仍然死命地发挥着最后的作用,便如勇士垂死,却还牢牢抓住敌人不放,好为同袍创造机会。唐举自己甚至带领一百多名水兵冲上了一艘葡萄牙海盗船,他冲在最前面浴血狠砍,这艘船上多是南洋土著,被唐举的骁勇镇住,节节败退,最后唐举竟然在“海狮”被击破入水之前夺取了这艘船!
这艘海盗船的易手,对双方实力对比的影响其实不大,但船上所有大明水兵却都欢呼了起来,就是那些船身已经倾斜了的船上,士兵也受到了鼓舞——唐举为他们立了一个好榜样啊!自己的船沉没了,不要紧,夺敌人的船继续打! 在不到一刻钟时间里,又有两艘葡萄牙船被明军夺了宿,更有七八艘葡萄牙船的甲板上爬满了中国水兵,正在争夺所在船只的控制权。 唐举的兵力已经很少了,只剩下不到两千人,但海战有个特殊处就是:每一艘船都可以是一个独立的战场!对那些尚未确定归属权的船,葡军纵有炮火优势也没法攻击,不然就会伤了自己人,索萨为了避免更多人陷入这种混战,又不愿意派遣更多的士兵过船增援。 按照索萨的计划本来可以打得很精彩的一场海战,忽然变得有些乱七八糟起来。 李彦直在远处叹息道:“这是他打仗的习惯吗?怎么老是这样?”但他和索萨一样,都没法让这场战争结束得优雅了,只是催促总管继续发力:“冲上去吧!把佛郎机人的后半截拦下!” 蒋逸凡爬了过来,叫道:“都督,唐举的兵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我们的总兵力不如佛郎机人,现在冲上去,rou搏炮战我们都没有优势啊。” “优势个屁!”李彦直叫道:“都成这样了,还讲究什么优势?用唐举的法子,就这么冲上去,把他们缠住,杀得一个就是一个!”他说着眼角扫了一下东方——虽然不知道双鸟礁是什么形势,但李彦直却大胆地预测:或许吴平和胡宗宪正赶来呢。只要他们赶来,哪怕只是其中的一部赶到投入这个战场,也将彻底扭转这里的战局! “坚持下去!现在就看谁坚持到底谁就赢!” 明军本部、杨舟部、林道乾部一起插了上去,就如一张野兽利口一般吞噬起了葡军的后半截,李彦直部船坚炮利,在主帅的激励下遇一艘撞一艘,杨舟老实,贴上去后便rou搏,被索萨全力反击,损失极重,林道乾却狡猾,虽然也冲近了,却还保持着一点距离以炮击辅战为主,一阵阵的炮击将葡军的后半部打得帆起火舵添乱。 就在葡军后半截陷入苦战的同时,索萨的前半截已经完全围了过来,杨舟部登时面临被切割包围的危险。 部将问李彦直是否求援,炮火纷飞中,李彦直叫道:“这会子谁救得了谁!只能杀人!没法救人了!” 这时唐举部一千多人陷于战场核心作困兽之斗,杨舟作为索萨与李彦直之间的缓冲,拼命抵挡着索萨的进袭,却还是被索萨步步削弱,但葡军的后半部却在李彦直的rou搏战与林道乾的炮击中落于下风。 风中尽是硝烟味道,海面上飘满了木屑,浪花有时候会托起尸体,这场遭遇战从炮响之时算起,纠缠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未分胜负。这时明军实际上已落下风,但双方紧紧缠在一起,都已无法善罢了。 李彦直看着葡军的海盗船越来越接近定海,心中也不免闪过一丝担心:“吴平不会没跟在后面吧?” 若是他就这么死在南海,那输掉的可就不止是这次遭遇战,对大明开海派来说将是近乎致命的打击! 就在他闪过这个念头之后,李义久指着东方大叫起来:“船!船!又有船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