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央美人
云家的喜庆在日落后并不消停,大部分的宾客继续交错觥筹,丝毫不顾夜深夜浅,只管了寻欢作乐的逍遥快活。 净姨、陈婆与郑家父子同桌,都是被敬作上宾款待着。 郑昴公不时往隔座的女人脸上望,疑惑几回,又是仔细在脑中思索几回,终是不敢随便下结论,举了酒杯起身去试探。 他小心翼翼地來到净姨身后,待到她回身过來才问道:“这位可是忻橖师傅?” 净姨并不记得那么多故人,虽然是一同从郑家出來的,然而这男人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哪知他却认出了自己。 她起身回敬道:“郑昴公先前可认识我?” 他确定这位就是了,畅快一笑道:“二十年前我还和云珂瑛同在朝门职守时就见过你,忻橖师傅那时的关注估计都在他身上,自然是不记得还有我这个陪衬的。” 净姨觉不好意思,赶忙赔罪道:“郑昴公这是要折煞了我一个平平老妇,当年我有段时间眼疾较重,难以看清些周围景致,自然沒意识到云将军身旁还有一位英杰,真是罪该万死。” 她说时放了酒杯低下身行礼,这模样姿势态度都还保持着她年轻时的窈窕风范。郑昴公不禁要感慨起时间虽快,但这世上美好的所有总会在沧海桑田里沉淀下來。 郑四郎在一旁听着,发现两人是旧交,又是父亲难得的喜乐开怀,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助推了一把。 他见空插话道:“这位就是月娘时常提起的净姨了?既然因着月娘我们两家结了亲,又跟父亲是故交,不如我让人找个清静的地方,让二位仔细叙叙旧?” 净姨本想推辞,但见着父子两人心意相通,估计郑昴公如是所想,便也不好拒绝,落下了陈婆干眼望着她随來请的下人起坐离席。 云家能幽会的场地很多,估计刚建起的时候就是这么安排着,好让云家子女往后都能享受到月色撩人的迷醉。 两人随了听吩咐的下人到了一处家中公子哥常常饮酒聚乐的水台,那里有石台,又有人铺上了蒲团,可以席地而坐。 郑昴公嘱咐几个丫鬟退到不远处,听不到两人对话但又能随时监视着,一來他们对话不会泄露,二來净姨也不必担心这月黑风高他会做出什么事來。 听他这番话,净姨始觉他确实有着一番心意,也不再扭捏,尽管对着老朋友一样对他。 郑昴公与她对坐着叹起:“转眼二十年了,可我还是能想起初次见识到忻橖师傅你绝佳琴技的那天傍晚,连明月的光芒都集中照耀到你身上,你说像我像云珂瑛这种凡夫俗子怎么还抵挡得住?想我沒能快他一步,竟让他抢了那朵本是我摘的花,给你先行簪上了。” 说到这儿,两人均笑起來,净姨心里还觉得云将军何时有过如此淘气的时候,这下愈将他的形象浓墨重彩地添了一笔,顿时可爱可亲几分。 郑昴公又说起云将军追她的那些年连沉默里都带着对她的相思情谊,这种爱法,怕也只有他儿子云长天能学了去。“你说一个大男人,每天总为情所困,但出奇了这世上的人还真就能体谅他,同他一起心伤。” 净姨敬他一杯笑应道:“郑昴公是做大事的人,可别像这对父子那么在乎情爱纠葛了。” 他颇有感触地说起:“我年轻时也曾想过要找个自己钟意的女子好好尝一回这爱情里的酸甜苦辣,可估计是在云珂瑛身边待久了,桃花运都让他抢了走,以至于后來先帝赐婚,也只娶得个不大符心意的闺秀來。” 净姨知晓他的心思,现时已是感激万分,然而她对这世上的男人总是要辜负的,不管他们爱不爱,有心不有心。 她沉默下去,杯中半满的酒散着余温,映着烛灯的点点光,耳边脸颊吹过带雪子的风,透着适度的冷。 一下子陷入回忆中难免带着往事不堪回首的痛苦,郑昴公也发现自己不小心说多,惹了她对云珂瑛的相思翻腾起來,但哪里知道她心里想的绝不是任何一个男人。 他自觉难堪,赶忙圆场解围:“今夜难得重遇忻橖师傅,不如单独为我弹一曲如何?” 丫鬟送上古琴,净姨身姿端正,素手弹拨起一曲央美人。 时间淡去了她的情绪,隔了多年又突然复习起这曲子,难以言表的过往成云烟结霜华。 曲末净姨收住琴音,向他问道:“郑昴公可知古琴与筝的区别?” 他对音律器乐一窍不通,自然摇头并请她赐教。 净姨抚着琴面与弦,颔首低语:“古琴身小,弦软,素手便可轻易拨动,与筝相比,便是一个漂泊天涯的歌女,一个安居高处的公主,虽然各有趣味,然而终究命运各不相同。 古琴沙哑低沉,筝响嘹亮清澈,两者能相辅相成最好,然而因着同是琴,就不可一同上场,否则互夺光彩是要被人痴笑的。” 郑昴公听的似懂非懂,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附和几句,赞道其中妙处。同时爱屋及乌,夸起了衷瑢,表达好意。 一说起这块心头rou,净姨似乎被勾起了更多心里话,她想着既然有个说话的人,不如继续跟他聊聊,以解烦愁。 她随手动一根弦,郑昴公此时听來还真觉得古琴之音如她所讲,并沒有筝來得清亮。 这古琴的风格恰似他眼前的女人,以及她娓娓道來的当年明月。 冼乐公主政变失败后,先帝派人围剿公主住所,净姨正好与当时还是冼乐贴身宫女的陈婆一起被困在房中,外边是大群持刀搜捕的兵吏,两人性命危在旦夕。 “我和陈婆藏在厨房的干柴堆里,以为这一天是熬不过了,其实要真去了也好,我们还能早点下去陪她。但是偏偏命运有意眷顾,搜到我们的,恰恰就是云将军。” 她垂下眸,淡然一笑。 “他不光放过了我们,还救了几位受那场人祸牵连的勇士,他们义无反顾为当时被满门抄斩的梁氏一家申冤,却遭全部肃清。” 郑昴公忆起这事,想到自己也曾有参与,家里的常叔就是云珂瑛当时派人劫狱救下,托他照管的。 她继续说道:“云将军让我们装死尸这才逃出了公主府,在城外避难那段时间,他有问过我,如果这件事平静,能活的都活下來,以后要不要跟了他过日子。 可是,我忻橖何德何能,可以捡回一条命來已是天大的恩惠,不敢奢求其他,倒不如往荒凉的沙漠里孤独了结一生。 云将军掩护了我们半年,半年來京城已成了一片血腥地,凡是与冼乐有关的人事物统统被清理了干净,最后闹得朝中人人自危,先帝才肯罢手。” 郑昴公是局内人,谈及冼乐案最有发言权,说道:“忻橖师傅大概不了解,此案影响甚广乃大公主一手挑拨,为的就是清除朝中反对她的势力,幸而先帝最后制止,发诏不再追究非直接参与政变人员的罪责,因而包括忻橖师傅与那几位勇士最后才得以安身。” 净姨听此苦笑道:“朝政是你们男人的事,我真不了解,也不知道其中关联。我与陈婆一起逃到了萨巴陀,往后的日子苦的苦,甜的甜,命中有的,必须要体会的,我都尝过。 远离了京城是非,确实清净许多,人一静下來,我便想了清楚,不管如何,我身为女人,最灿烂的不就那几年的光阴吗?何必等一个永远等不來的人?所以,到那之后的第二个月,我便嫁了当地一位商人。” 郑昴公暗叹可惜,美人儿终究花落了别家,既不是他家也不是云家。听她遭遇又是心疼,这些年得让她经历多少风霜? “说來其实也是幸与不幸相并相存,亡夫并非特别富裕,但待我同正妻,生活要是得过也就且过了。然而就在我苟延残喘的第二年,他便重病,不久撒手人寰,留了一笔钱与一个地址给我。 这地址我去找了,看到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和她襁褓里的孩子。原是亡夫未能娶得的青梅竹马替他生下的私生女,他知自己再无力照顾,定是万般无奈之下才托了我去帮她。 我看她实在可怜,就找來了陈婆一同照顾。陈婆与我不是同路去的萨巴陀,哪知她路上抱來了另一个女婴,百般逼问下她才交待这是梁家人从血海里拖出來的遗孤。” 净姨说到此,深深吸了口气,稳了呼吸后才继续道:“你说说当时两个孩子,我又能舍弃哪一个?我估计着亡夫留下的钱是不够撑到两孩子长大,与陈婆和那位娘子商量了几晚,我们便决定将那位娘子独居的房屋改装成了卖艺的场所。 幸而当地的人心善,知我们三个女人孤苦伶仃,便时常來关照,不至于我们饿死。 可是常有人问孩子从哪里來,当地人是知那位娘子和陈婆不曾出嫁,我又不曾生育,为了保全她的名声,我只能对外远宣称是丝路上的商队落下的。 后來生活稳当起來,那位娘子在第三年病重辞世,丢下了女儿,因为她不识字,一直未给女儿取个像样的名字,临终时只好将自己的名字托给了她。” 郑昴公问道:“莫不是衷瑢?” 净姨点头道:“就是衷瑢这孩子,她可能一直以为着自己沒爹沒娘,哪里知道父母都是极尽关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