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聂政刺韩王曲》
赵政满面淡色,并未唤人前帮忙,只见高渐离俯身落座,自己将筑置好。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就好似眼盲于他而言毫无影响一般,可见“击筑”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对于筑,他已再熟悉不过,当真是无需用眼。 当他左手按弦,右手执尺击下,顿时,长音张扬,悲亢宏亮,韵律稳健,层次多变。 梁儿全身一震。 不愧是击筑名师,好深沉的韵道 当最后一个音划破殿宇,回音萦绕,久而未绝。 赵政面无波,双眸却是愈发深邃。 心中暗道,好一个高渐离,击筑之技果真厉害。 静候许久,那音终于落定。 可赵政却没有立即品评高渐离的筑曲,而是侧眸唤道: “梁儿。” “陛下。” 梁儿转向赵政,躬身回道。 赵政将视线转回高渐离的身,语气淡然,问的却是梁儿: “你觉得高先生的筑击得如何?” 梁儿面露敬佩之意。 “高先生方才一曲,高亢嘹亮,曲意悠深,张驰有度,技艺非凡。击筑,先生实乃大家。” 赵政面微缓,对高渐离道: “高先生,如你所见,朕这侍婢亦是好乐之人,并且善琴。不知她能否有幸与高先生合奏一曲,让她能得些指教,琴艺也好更进一筹。” 高渐离一滯,想不到皇帝竟然让一个身份低贱的婢子与他同奏,如此羞辱,甚至大过了夺他双眼之恨。但思及自己此行的宏图,便纵使再是不忿,也只得一一忍下。 他正身一礼。 “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赵政早知自己此言一出,氏族出身又名声显赫的高渐离必会不满,心下一嗤,挑眉勾唇。 “来人,将绕梁取来。” 闻言,高渐离狠狠一惊,竟显些倐的站起身来。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口中的那区区侍婢,所cao之琴竟然会是“绕梁” 昔年,坊间曾流传秦王私藏“绕梁”,并将其赠予了心爱的侍婢。而齐王建朝秦之时,亦曾以二十城换琴,秦王都因为顾及那个宠婢而未允…… 那时,高渐离本以为秦王心似虎狼、绝情无义,这等多情的离谱之事定是百姓茶余饭后胡乱杜撰而出的乐闻,而如今看来,这竟会是真的 赵政见他面神色几变,心里顿觉舒爽。 总有一日,他定要让天下间这些只凭身份看人的,全都心甘情愿拜服在他的梁儿脚下。 转眼,“绕梁”已被宫人安置在了殿中与高渐离相对的另一侧。 梁儿款款坐于琴前,问向高渐离: “先生可有想奏的曲子?” 高渐离双目失明,仅凭一对耳朵努力倾听感知着对面的女子。 梁儿……“绕梁”……这名字与琴名如此契合可是巧合? 他现下已对这名叫梁儿的侍婢越发好奇。 一个婢子,能得皇帝挚宠多年,想来定是有她的过人之处。 “姑娘选曲便好,在下以筑相和。” 高渐离略微倾身,以示尊重。 梁儿轻轻颔首。 玉指轻扬,飘然落下。 正是这一番轻盈柔弱的动作,却连连cao出了串串幽沉、浑厚的散音,仿佛命运多舛、可哀可怜…… 高渐离心中一颤,暗惊这梁儿为何会选此曲? 难道她已猜到他自暴身份而入秦的目的? 不……婢子而已,不会那般聪颖,必定只是凑巧罢了…… 梁儿周身粹白,清雅自然,羽睫低垂。 她此时所cao是聂政刺韩王曲,亦就是在后世因绝世才子嵇康而广居盛名、成为千古绝响的名曲广陵散。 据说,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逾期未成而惨遭杀害。 小小的聂政早早便失了父爱,背负血海深仇。 梁儿心怜悯之,指下亦加进了几计滑音,细腻精到,柔和如歌。 而不觉中,高渐离已击筑而入。 筑音低沉,宏实宽润。 聂政立志为父报仇,入山学琴习武十年,终成绝技,名扬韩国,蓄势待发,直至得召进宫演奏,得到了近身韩王的机会。 此时,琴音与筑音交织而起,气势铿锵,激荡磅礴,宏伟悲壮。 聂政趁韩王不备,破琴取剑,终于实现了刺杀韩王的夙愿,而他自己也在侍卫的围攻之下毁容而死,可谓壮烈…… 曲音绕梁,许久方止。 梁儿敛眸调息。 聂政以琴刺韩,高渐离以筑刺秦,二人何其相似? 只可惜她这一曲,注定改变不了高渐离的命运,如今,她也只求赵政无碍便好…… 片刻,高渐离对着梁儿郑重一揖,首先说道: “聂政刺韩王曲曲意浅显,但指法却极难,并非寻常乐师能轻易完成。而方才一曲,梁儿姑娘指动精进、技法自如,一看便是cao琴高人。想不到姑娘年纪不大,竟能cao得如此一手好琴,实在令在下折服。” 高渐离觉得这个梁儿很是不凡。 按照当年齐王朝秦的年月推算,她应是年岁不小。 可她说话的声音纯澈,似乎也就只有十几岁的光景。如此想来,她也应当不会太大,至多也就三十岁。 但是为何她cao出的曲调分明那般慷慨激昂、雄壮悲凉,却让人冥冥之中感觉她好似是欲袖手天下一般。哪怕身侧风云悍然,她依旧清冷沉稳纵使心怀悲悯,也仍然激不起她多大的波澜。就仿佛是经受了长达几十年的磨砺、饱受风霜后才会有的沉淀一般
梁儿淡淡一笑,欠身回礼。 “高先生谬赞了。方才曲中若非有先生的惊世之筑,怕是也很难完成的如此畅快利落。” 高渐离的筑,天下间的确无人能敌。 赵政高坐于皇位,眼见殿中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称赞。 他身姿依旧,心绪却已难平。 从前,能与“绕梁”相和的唯有“赤玉箫”,而自从成蛟亡故,他便总觉得“绕梁”之音寂寥了许多,没想到今日竟还有机会能为她再度觅得知音。 他终是开口,语气之中难得的略见喜意: “琴筑合鸣,朕觉得恰到好处。高先生此后可入驻太乐,时常来与梁儿合奏几曲,也好略做消遣。” “多谢陛下。” 高渐离谢恩,带着筑离开。 他的计划终于成功了大半,也不枉费他暴露形迹、还失了一双眼睛…… “往后有高渐离与你琴筑相和、知音相伴,你便可舒心许多了。” 殿门刚一关好,对着梁儿的赵政面便立即寒色尽退,暖得有如外面当空的春日。 “只不过……” 他神色略有迟疑,问道: “你选的那首曲,可是别有他意?” 梁儿走回赵政身边坐好,面色担忧。 “徐市虽然下手决绝了些,但他所言却是有些道理的。高渐离躲了那么久,为何偏偏在此时突然自揭身份,自首入秦?” 赵政挑唇浅笑,并不十分在意。 “不必忧心,徐市不是已将他的双眼熏瞎了吗?残障之人,还能做何?” 可未来会有何事发生,赵政不知道,梁儿却是清楚的。 她有些急,蹙起柳眉道: “可是有些人的性子就是执拗。明知自己毫无胜算,也会义无反顾……” “就如同我对你一般?” 赵政忽然一语将她打断。 “你?……” 她有些迷蒙,还没理解赵政的意思。 赵政莞尔,一对深邃的黑眸已将梁儿的眼牢牢吸住。 “我明知君王不可有情,却还是无法自控的心系于你,哪怕失了胜算,也义无反顾……” “政……” 失神间,梁儿已深陷赵政温暖宽厚的怀中。 吻,就如那动人的“绕梁”之音般,久久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