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手足情深长兄拘幼弟 袍泽义重将军屠豪奴
时光如水,眨眼便是初平二年。董卓令樊稠西屯陈仓,防卫西凉;张济率部屯弘农,抵御东面诸侯。又令牛辅屯华阴,守函谷关以扼西进道路。他自己则带着义子吕布,领军回师。抵达长安那日,百官出城门六十里相迎,董卓坦然受之。 万炜不愿凑合那热闹,借口自己旧伤未愈,坐着马车慢悠悠从山庄晃到长安,直至日暮时分方抵达都亭侯府。满以为义兄此刻总该到家了,哪知事实却正好相反。因见严氏面色难看,万炜生怕再惹她不快,只得去向管家打听情况,却原来是董卓与皇甫嵩当众冲突,皇甫坚寿为了自家和老子的性命,仗着与董卓的几分酒rou交情,硬是岔开话头,把董卓拉去享受他准备已久的庆功酒宴了。 自然,吕布、李儒等人也在被邀之类。 万炜听完,心头暗自着急。他其实有大麻烦要找义兄商议,可这酒宴一起……再算上其它玩意儿,不到明日晌午怕是见不到他义兄人影儿了。可着急归着急,他也不可能跑去皇甫坚寿府上把他义兄拽回来,只得让管事收拾下他往日住的院子,留在府上等待了。 那院子本也未曾闲置,因此扫扫浮尘,铺上被褥即可。万炜惯了清、爽、舒、心的服侍,嫌别的侍女麻烦,把她们统统赶了出去。一干侍女无奈,只得回禀了管事。管事琢磨着万炜性子随意,便让侍女在外屋歇着,有事儿能听见召唤即可。 然而万炜心中有事,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在床上折腾了半宿,索性披了件衫子起来,走到外头花园散心。他却不知,吕布因酒宴无趣,半途装醉逃席,此刻已回府中,正与妻子严氏在床榻上闲话家事。这一来二去的,便说到自己孩子身上。 “娟儿下月便十一岁了。夫君,你看要不要给她寻门亲事?”严氏低声道,“虽说她现在这样没有不好,可将来她总是要持家教子……” 吕布却好似没听见后半截话,兀自感叹:“都十一了?我怎么觉得她……”说着,他比划了下自己小腿位置,“她就这么点点大。” 严氏明白吕布不愿提这事,掩嘴笑道: “夫君又胡说。你这次去虎牢前,娟儿已不止这般高矮了。” 吕布也笑,遂丢开这话头不提。 次日朝食,自然是一家齐聚。吕娟因许久未见父亲,非要坐父亲膝上。严氏顾及着万炜也在,低声呵斥女儿。 “行了行了,义弟又不是外人。”吕布倒是不在意,伸手将女儿抱起来放腿上。吕娟乐得直笑,像只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万炜原以为吕娟只是活泼些而已,此刻听她诉说,知她竟是个骑得马、射得箭,会两手剑术并立志成为父亲那般人物的小武士,心中既是惊讶又是好笑,脱口说道: “你一个女娃娃学这些做什么?” 这话若放在别人家自然没什么,偏吕娟最厌烦有人说这话。就见她一个纵身落地,两步奔到万炜跟前,昂头狠狠瞪着后者,大声说道: “女娃娃又怎么?父亲说了,女人也一样可以上马提枪,厮杀疆场!” 万炜险些没一口气呛住,敢情罪魁祸首却是那当父亲的。如此,他倒不好说什么了,遂顺着吕娟认了自个儿不是,又说了些家乡趣闻,总算把事情敷衍过去。 好容易吃完这顿饭,万炜还没来得及讲自个儿手头的麻烦,吕布便已开口叫他前去较场。万炜顿时连声叫苦,哀叹道: “义兄,这才吃过了就运动不好吧?嫂子手艺好,我可是吃得快撑死了。” “少贫嘴。”吕布闻言骂道,“我有事儿找你,老实跟我来。” 万炜本想再闹两句,瞅着义兄脸色不对,缩了缩肩,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吕布却不是要拉万炜到较场怎么折腾,只是不耐烦一本正经到书房说事。因此没走几步,他便把万炜叫到跟前,问起后者这半年多来武略进展。万炜暗吐了下舌头,小心翼翼地回说因为伤势缘故,箭术未曾耽搁,只骑术与戟法却练得少了。吕布闻言冷笑,斥道: “你日日以‘监工’为名躲在那山庄里头,打量着如此高顺便管不着你了么?若非我回信说暂且随你去,以他那一板一眼的性子,别说那只不过是个消夏的庄子,便是皇宫,他也能闯进去把你逮回来!” 万炜自打拜吕布为义兄,见着的都是吕布善待家人的一面,此刻首次遭其怒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吕布见他这样子,心头更是恼火,抬脚想踹,想起义弟确实有伤在身,遂哼了一声,装作迈步前行掩饰过去。万炜犹豫了下,提心吊胆地跟上,低声辩解: “义兄,我待在山庄不是要躲高校尉……” “谅你也不敢。”吕布撇了撇嘴,“不就是个女人吗?值得为她和木翁闹成那样?当初吵着要拜师的是你,现在把人气走的也是你……” 万炜小吃了一惊,问: “义兄,这你也知道啊?” 吕布似笑非笑地瞅了万炜一眼,说道: “怎么?有意见?” “没……”万炜不觉缩了缩肩膀,整个人又矮了少许,“我只是……咳……因为木翁说无瑕以美色诱我……这根本不怪无暇。我、我不爽有错便推女人身上……义、义兄,弟弟知错了。明日起……不,今日起,我定会认真练武。所以……别、别怪无瑕,行么?” 吕布“唔”了一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万炜不敢追问,只得继续闷声跟着。却不料吕布突然停步,万炜一个收势不住,硬生生撞了个正着,力道反撞,险些往后坐倒在地。揉揉撞痛的鼻梁,抬头见义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表情,万炜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那边,吕布还真有点拿这小子无可奈何的感觉。说他怕自个儿吧,这才几步路功夫就敢神游天外;说不怕吧,先前明明又是那副熊样……暗自摇头,吕布正待要说什么,忽有所觉察,目光一冷,冲着上方某处喝道: “滚出来!” 万炜抬头望去,不见有何异样,正待开口询问,忽见半空里朦胧显出一个身影,却正是先前曾劝他修仙的欣然。瞧见这可爱孩童模样的道者,万炜本还笑着,忽又想到先前那番模样定是被对方看了个清楚,不觉又羞又恼,哼了一声别开头生闷气。 吕布也有些恼怒,不客气地问道: “你来做什么?” “喂,你这是对师父的态度吗?”欣然嬉笑着落了地,“好徒儿,想不想知道你那个笨蛋义弟的伤为何总好不利索?” “你说谁是……” 万炜话还没说完,便被吕布一个暴栗打断。他鼓了鼓腮帮,到底还是急于知道缘由,于是决定暂且忍下。欣然似很乐意看万炜出丑,笑眯眯直扮鬼脸。待瞥见吕布眉头紧锁,慌忙咳嗽两声,说道: “这首先得怪吴修那老小子,神兵利器岂是有好材料便能打造出来的?” 吕布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赤血戟?无妨……” “先别急着说‘无妨’。”欣然截口打断,“凡事皆有规律。我当年要你发誓三年内不得使用战气,可不仅是怕你小小年纪就去送死。这其次便要怪你。你教他什么不好偏要教他战气,木阵引火灵……罢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总而言之,除非这笨蛋……”说着他诡笑着瞄了眼万炜,“除非他这辈子不见血腥,否则,血晕厥都是轻的,变成尸魔那才叫好玩了!” “好玩个屁!”一旁,吕布却不耐烦了,“别告诉我你是专程来看义弟笑话的!” 欣然神情一僵,随后干笑两声掩饰过去。自“那件事”后,他这徒儿就不太当他是师父了,心情好时勉强能维持个平和表像,心情不好时立刻便显了原形。“那件事”真不是他可以插手阻止的,只不过那理由无法令吕布相信。暗叹口气,欣然收起嬉笑之色,一本正经说道: “奉先,你知我长于武道,锻造稍微知道点儿,其它的就一窍不通了。不过有位前辈精通仙阵及医、药,只不过性子怪诞……” 万炜闻言恍然,插嘴问: “他提了什么要求?” 欣然面现古怪之色,半晌方应道: “她要徒儿你的胡须。” 一时三人皆默。片刻,终是万炜忍耐不住,抱着道旁小树闷声窃笑。吕布摸着自个儿光溜溜的下巴,亦不知是该恼还是该笑。 “我跟她说了徒儿你没长胡子,她倒是换了个要求……”欣然的表情愈发古怪,“她要你手下那个榆木疙瘩的头发。” 这下,连吕布也忍不住了,笑问: “他要这些作甚?” “许是为了炼剑。”欣然揣测道,“她于此道走的是偏门,常要用些奇怪玩意儿。” “如此……过几日师父来取便是了。”吕布勉强保持常态应了句。待欣然飘然远去后,兄弟俩人对望一眼,俱是放声大笑。万炜最后更是整个儿瘫在地上。饶是如此,一想到高顺可能的反应,他便忍不住又是一阵狂笑。 不过,这事儿好笑归好笑,真要实行起来,却为难得很。吕布想了想,觉着与其自己去找高顺,不如交给小丫头来做更好。想毕,他便将此事丢开去,继续“审问”义弟这半年多的行止。万炜老老实实一一陈述,甚至将如何遇见庞无瑕到后来如何沉迷都说了,这才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插嘴说起那件头痛事。 原来,两个多月前,沈岭上来了批流民,成群结队硬闯山庄。他们自不是兵士箭矢与利刃的对手,可大约是饿疯了,退是死,进也是死,索性拼了。如此,竟是逼得众人不得不退入庄内,凭借高墙坚壁才算稳住阵脚。流民无法而入,却依旧徘徊不去。后来不知是那个饥民从护兵尸体身上翻出干粮,顿引来无数人争抢。其间血腥,更甚于群兽争食。万炜何尝见过如此惨状,心一软,命人抬面饼来从墙上扔下去。这自然又引得一番混乱,待到下头终于安静,已是又多了百余具尸身。再后来,万炜收留流民充作劳役,与先头征集的民夫一同在庄里干活。庞舒先头说过几次,万炜都没放在心上,直到上月,庞舒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庄里存粮不多时,他才终于醒悟麻烦大了。
“……所以,就是这样。”万炜说完,眼巴巴地望着义兄,等他拿个主意。 吕布却不觉得这有何难处置的。养不起便不养,赶走就是了。 万炜苦笑,说道: “义兄,又不是一个两个,光壮丁便有五千多啊!” “那又如何?”吕布依旧是漫不经心,“你若怕狂狮应付不下来,叫高顺挑两队人帮你。” 万炜一怔明白过来,慌忙摇头: “义兄,我不是因为这才为难。我想救人,我需要粮食,很多粮食。” 这下,换吕布怔住了。他回身盯着义弟,若有所思。半晌,就见他微微点头,说道: “此事我会设法。” 听到这话,万炜那个高兴啊,就差没仰天长啸了。片刻,他忽有高叫一声,掉头便跑。可吕布哪容他这般放肆,一声断喝将其定在当场。万炜一惊回过神来,暗吐了下舌头,转身应道: “我、我想回山庄一趟……” “不行。这几日你都给我老实呆在府里。” “为什么?” “叫你呆着便呆着!”吕布断然说道,“你若敢偷跑,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万炜虽心中不服,到底没胆量违逆义兄,只得应了。兄弟两人又说了会儿闲事,万炜便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吕布见状只是摇头。他心知万炜不服,但那小子就是个豆腐热心肠,放他出去,万一又见着什么不平事……尸魔……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想着,吕布便是一阵烦闷。耳听着校场方向似乎有人,他便真个儿过去,想抓人练手泄愤。哪料刚进到里边,就见一队陷阵正集结待发。那队正不经意瞥见吕布,惊了一跳,慌忙过去见礼。吕布不耐烦地打断对方,指着队伍问道: “怎么回事?” 提到这,那队正既是愤懑又是惶恐。原来,陷阵营平日以伍为单位轮流休假,今日正轮到这队正手下一个伍。这些兵士平日也没什么娱乐的,约集一道进城游玩。可就在刚刚,其中一人狼狈逃回,说是在酒楼上与人冲突,不敌对方强奴,伍长及其余兄弟被抓。陷阵营乃吕布亲卫,报上名号后还被人擒拿,这脸可丢得大了。这队正不敢报于上司知晓,原想偷偷找回面子,哪想竟被吕布逮了个正着。他一边说一边偷瞥主公脸色,见后者面含冷笑,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不在时,可有类似之事?”吕布问道。 那队正想了想,摇头应道: “就属下所知,不曾有过。” 吕布脸上笑意更盛。“牵我马来,让我也瞧瞧谁这么有趣。” 那队正慌忙应了声“是”,自去备马不提。 说来,自打高顺上次兵逼骠骑将军府后,便没人愿去触陷阵营的霉头。这长安城里他们不说是横行无忌,但任谁也得给几分面子。不过,这世上从不缺莽撞人,特别是出身世家、眼高于顶的年轻公子。 吕布上到酒楼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个得意洋洋的家伙。看他身旁仆从,也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个个生得粗壮高大,浑似一堵堵rou墙般立做一圈。店面空了大半,但仍有些不知是胆大的还是无知的留下来,时不时往这处张望。 进来未看到陷阵兵士,吕布眉头微皱,问那公子: “人呢?” 那公子笑脸一僵,随即转了怒容,冷哼一声,对身旁仆从说道: “看吧,北疆蛮子就是北疆蛮子。” 吕布眉头一跳,眼里暴虐之气乍现,冷冰冰吐出两个字来: “杀了。” 就听得一阵机括声响,那十来个豪奴咽喉中箭,连叫喊都不及便轰然倒地。却原来陷阵营早已从外攀上二楼,立在那滴水檐上,藏身窗后,蹶张上弦待命。那公子惊得站起,手指着吕布,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吕布冷笑,上前一步将其撂倒,一脚踏住他胸口,又问: “人、呢?” “你、你、不能杀我。”那公子吓得手脚酥软,舌头打结,“我父、乃、乃是……袁、袁、袁……” 吕布见他这反应,便知被擒兵卒定是性命不保,心头大怒。待听到那姓氏,更是想也不想,脚下用力,将其肋骨生生踏断。那公子先还惨叫,而后渐渐微弱,终至无声。 “蠢东西。”吕布直起身子,扫过仍还留着没走的人,不出意外看到众人低头回避。他勾了勾唇角,朝窗外说道: “尸体剁了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