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图书馆
我一直以为，世界就是一个大图书馆，一个个串起来的房间，无穷无尽的图书，腐朽的和倾颓的书架一直铺向天边。 那是在我十三岁之前。 十三岁之后，我知道了我只是生活在一个叫纽约州立图书馆天文分部的地方。 十三岁意味着我长大了，必须要领悟人世的残酷。这个是老卡尔说的，他说的很多话，我那个时候并不懂。后来我知道，他说十三岁就算长大了，是因为他的父母在他十三岁的时候，死于战争。 就是那次摧毁了整个世界的核战争。 老实说，就算到了现在，我都还时常怀念十三岁之前的优哉时光。十三岁之前，我只要每天在书堆里面翻有意思的书看，或者看那些漂亮的星星插图就可以了。 而十三岁之后，我知道了一顿热饭等同于拣到十五个塑料瓶，或者一件翻毛西装。而这些东西，在战后的废墟里面已经越来越少。 每天我翻找到黄昏，都拣不到足够的东西，只是和那些同样面黄肌瘦的人群一样，继续如游魂般在废墟里游荡。 于是每天我近乎两手空空的回去，就会看到老卡尔的眼神从希望变成绝望。他会在书架里面翻上老半天，最后对着一堆翻出来的书流泪一阵子，才拎着出门。每次这个时候，我都扒着门缝向外看，我即担心他会打我，又期望他能带回一点儿饼干回来。 那一年，我遇到了一个同龄的少年，阿伦。阿伦是个健康的小伙子，他健康的让我羡慕。他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有时他带我出去到一些隐蔽的废墟。那里，总能找到一些好东西。 我和老卡尔爷爷的日子开始稍微能过下去。 也是那一年，他带我去了博卡集市。我这时才吃惊的发现，原来在纽约生活着这么多的人！每周这个时候，他们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这里构成了一个临时的集市。集市上，大家相互交换拣到的东西，食品是最重要的，其次就是能够取暖的东西，以及消息。 我那天高兴极了，拖着阿伦在集市上疯跑。不过我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的，我只是觉得自己就该开心的跑。因为，天啊！这么多人！这么多废品！ 跑着跑着，我忽然看到了一个摊子的前面，摆着一堆书！我惊奇的看着两个人交易，然后一个人开始把书页撕下来，赛进衣服的夹层里面！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看到他在撕书的时候，一股烈火蓬的一下把我的脑袋点燃了！除了那个撕书的手，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疯一样的冲了上去，抢下书，并在那家伙手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我听到一声尖叫“有小偷”！然后很多的拳脚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死死的护着书和脑袋，昏沉沉的蜷在地上缩成一团。 “是个孩子！”有人喊了一声。落在我身上的拳脚少了起来，过了一下，有人拉我起来。 那是一个年纪好大的老mama，她很慈祥很慈祥。我就那么呆呆的站着，死死的抱着书，任由她把我脸上的尘土和血渍擦净。 “还是个挺漂亮的孩子”，老mama最后肯定的说，“孩子，把书交出来。” 我摇了摇头。 “孩子，抢东西是不对的，你知道么？”老mama很慈祥。 我点点头。 “那把书还给这位叔叔吧”，她指了一下边上站着的那位局促的大叔，他还穿着一半塞着纸的外套，大概是因为动手打了一个孩子，现在看起来有些羞愧。 “你知道么，冬天要到了，他要靠这些纸过冬的”。老mama还是低声细语的和我商量，边上围着的人也都没有什么恶意的看着我。“孩子，你穿的这么少。如果。。。我们会匀一些给你。”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的，就又泪流满面，“为什么要撕掉？！这个是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啊！” “你识字？”老mama有些惊异的问道。“孩子！” “嗯”，我点点头。 “那就和我们说说这书里讲的吧。”老mama微笑着摸摸我的头，把自己的围巾围到我的脖子上，然后带我到了市集的一个角落的地方。很多人都围了过来，趁着混乱摊主又塞给了那位大叔另外一本书，不过别人遮挡着我没有看到。 我给他们讲着一个人坐着炮弹上月球的故事，讲八十天环游世界的故事，讲火星人入侵地球的故事，直到黄昏，集市散去。 从那个时候开始，每个集市，都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赶来，坐在我周围静静的听着我讲书里的事情。他们静静的听，然后拍拍我的头离开。我讲故事的书都是那个摊主提供的,我会提前一星期看完，然后变成简短的故事说给大家听。我知道每次讲完后，书照例会失踪。它可能又变成纸团塞进了某个人的外套，陪伴着他读过冬天。 我那时已经懂了很多，不会在傻傻的强求别人放弃取暖的需要。我知道书虽然没了，但是我说的故事会被人记住，他们会说给别的人听，这些事情还能流传下去，直到有一天再被人写成书籍。 听我讲故事的人，都会悄悄留下一些东西给我，有时是几片饼干，有时是一只手套，我和老卡尔爷爷的日子终于可以好起来。 后来爷爷知道了我的事情，有时，他也会挑出一本书让我带去讲。那多数是关于一些人们如何战胜困难环境的故事，很多人从里面学到了如何熬过严酷冬天的办法，更多人获得了勇气。 照例，讲完之后，我会把书留给一个需要的人。 渐渐的纽约人都知道了我的名字，讲故事的斯达。 那样的生活，我过了很多年。 直到博卡集市毁于战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