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苍冥看尽意阑珊 别时相对已忘言(上)
话说李儒自那日与程.凯、兰慧馨三人夜探东城监狱,无意间与孟怀玉相遇,从被救的薛贵口中得知成安澜早已不在东城关押。又与程、兰二人约定分头寻找,自己留在东成打探多日,却不见任何消息,似乎事情早已平息。 听街头巷议中消息,亦得知当日城北有人劫法场,却不料误中治安军圈套,伤了几人,李儒心里便隐约感觉那晚所见之人必在其中,否则便不会像自己一样夜探监牢。虽然未曾互通名姓,但其中侠义肝胆却甚是相通。不同的是,李儒既已接受成安澜“三.民.主.义”教诲,自以为胸中抱负要高远得多,不似江湖义气一般。 惠华亭中一别,已近一月,程、兰二人也未传来消息。李儒心中不免叹惋,怕是与恩师永诀。城里的治安军在那晚“监狱纵火事件”后,只是象征性地搜寻一番,并未深究,也使他惴惴不安的心放松下来,照常去学校上课。日子虽然在平淡中度过,李儒心里始终没有放弃寻找恩师下落,这期间也听说“四海帮”要强娶兰慧馨的事情,因此暗自庆幸当时让程、兰二人离开东成的明智之举,却不知兰慧馨已经被“四海帮”骗绑回东成。同时他也去过程.凯家里,想向程砚生打听程.凯的下落,程砚生不知李儒与程.凯的关系,便搪塞不知。 再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李儒便要从东城中学毕业了,虽然他有意继续考取高等学府,无奈家境日下已无力为继,只得思谋毕业之后在东成某处谋个职先安顿自己,写写算算的活计自是可以胜任,不意在父亲的剪刀铺子里守着。因此对于功课的好坏他也开始不再在意,有时就不去上课,替父亲暂时看一看铺子,只待拿了文凭好去谋职。 兰慧馨知道自己一家在东成的日子不久了,不舍之余提笔写信给程.凯,除告知自己已回东成,一切平安无事之外,便是劝说程.凯回来继续学业。信中提及因家中变故不日将离开东成,望各自珍重,却并未说明缘由。至于李儒这儿,兰慧馨决定亲自前往道别,也不枉同窗一场。 李儒父亲的剪刀铺,现在其实就是个小五金杂货铺。本来李家是靠着祖传的手艺打制刀剪,却不料自开埠以来,机器制造的刀剪价格低廉、品相也好,将他这祖传的打铁手艺冲击得不行。无奈之下,李儒父亲只得放弃自制,改为从外地向东成贩卖机制洋刀剪,多上些品种,赚取些许差价,日子每况愈下,有时连儿子的书本费都赚不出来。这爿五金铺子也由原来的“李记刀剪铺”更名为“李记五金店”,就坐落在城北冷冷清清的锦水胡同口。 看见李儒前,兰慧馨已经到学校找了一趟,听人说李儒已经有十来天没去上课了,心中不免有些担心。她来到李儒家的铺面前,正看到李儒正坐在柜台后面低头看书,有一搭无一搭地招呼着上门的顾客,那模样看着有些颓废。兰慧馨走上前去,大声喊道,“李儒!怎么没去上课?”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儒马上抬起头来,眼前一亮,惊喜地说道,“啊!是你啊,你怎么没……” 没等他说完,兰慧馨立刻上前,隔着柜台把书从李儒手里夺下,反扣在柜台上,“怎么?不欢迎啊?” 李儒微笑着否定道,“哪敢不欢迎啊,快快到里面坐!”让进兰慧馨来,李儒小声问道,“慧馨,快说说成先生有消息了么?大凯怎么样,怎么没跟你一块来?” 兰慧馨有些沮丧地摇头道,“小道消息满天飞,却不知道是真是假。有人说成先生已经不在了,也有人说他被人救走了。成先生的家世原来不错,可能还有些当权的亲朋,我宁愿相信他被人救走了。或者他不跟咱们联系是怕连累到咱们吧。” 李儒原以为兰慧馨来是有好消息的,现在听说事情竟然是这样,不免十分失望,低声说道,“那大凯呢,他怎么样?” “他还留在省城的姑妈家,程伯去信了,说是让他半年后再回来更为稳妥。”兰慧馨答道。 “那你怎么提前回来了?”李儒又问道,虽然他知道现在“钟楼广场事件”和“监狱纵火事件”已经随着事件渐渐被人淡忘,自己等人不过是些小角色,并没有引起东成县政府和治安军的重视,但心里还是有些疑问。 听李儒问起自己,兰慧馨初见同窗的高兴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凄然之色,心中不愿提起,却还是讲述了事情的详细经过。 李儒喃喃道,“这事情我听说了,当时我还庆幸你早就离开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那万家横行东成这么多年,没人敢惹,好在这次有人帮了你。对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吧,”兰慧馨淡淡地答道,“咱们这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了!” “是啊,”李儒叹气道,“也没什么,只要大家都好好地活着,早晚还有相见的一天。”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李儒换了个话题,嘴角微微扬起问道,“慧馨,离开东成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还没有想那么多,我还是想着先完成学业再说。以前成先生总是教导我们,这个国家近百年来积贫积弱,内外交困,就是因为民智未开而工商不振。”兰慧馨颇有些愤慨,“因此我想等毕业之后,到国外游历一番,看看能否找到一条救国的途径。眼下还是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嗯,好!”李儒立即兴奋地表示赞成,而顷刻间又黯然道,“比起你来,我的道路却充满了未知。现在家里几乎入不敷出,我想还是要先去谋个安身立命的工作。慧馨,你说我现在怎么那么迷茫呢?以前成先生在的时候,我总是有无限的热情,使不完的劲,现在成先生不见了,感觉像是把我的魂儿也一起带走了……” 兰慧馨同样也是心里空落落地,李儒的感受也恰恰是她的,但一想到蔡家大伯与李儒父亲的经济实力相比,的确会让李儒感到前途渺茫,于是安慰道,“虽然成先生现在不在咱们身边,可是他讲的那些道理,哪一条都足以让我们受用终生。李儒,别丧气!到了苏州我会给你来信,等我安顿好了就跟大伯说,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事情做,毕竟生存要紧!” “谢谢你,慧馨!”李儒感激道,“现在我想先留在东成,等到毕业,再跟家人商量将来的去向。不过,先说好,若真有一天在东成混不下去了,你可要收留我哦,不,是我们一家!” “那是当然的啰!谁让咱们是哥们呢,呵呵!”兰慧馨呵呵一笑,爽快地答应了,俏脸上恢复了些光彩。 李儒看着恢复了无忧无虑神情的兰慧馨,从心里感觉温暖。多好的同学啊!想起他跟程.凯和兰慧馨同患难共进退的种种,以及在“奋进社”里那热情澎湃的场景,不觉眼睛一热。想起明天兰慧馨将要离开,程.凯也一时回不来,李儒觉得自己的日子越来越无聊了,心头充满了落寞,过了一会儿才幽然道,“明天我去送你们吧。” 两人的话题终归还是又转了回来,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起来。两人都感觉心头有些沉重,便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兰慧馨起身告别,说还要去跟几个同学道别。李儒客气地要为她饯行,兰慧馨婉拒了李儒的好意,只说是不必破费,在李儒的挽留声中离开了五金铺。 实际上兰慧馨下面的时间并没有什么安排,班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都提前打过了招呼,这次是专门来找李儒的。看着李儒家现在的境况,又不忍心让他难堪,因此托辞离开。聪明的李儒心知肚明,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为李家争一口气,虽不求光宗耀祖,但也一定要做到衣食无忧才行。 兰慧馨走后,李儒重新拿起书本,读了起来。可是看了一阵子,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根本集中不起来,兰慧馨的音容笑貌以及留在空气里的味道让他心神不宁。李儒心里明白,虽然他也生出过要追求兰慧馨的想法,但现实这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让他不得不退却,况且兰慧馨明天就要离开了。他有些无奈,但心里却并不认输,于是提笔在书页的边缘空白处写道: 把酒未消愁,风高凉如秋。 起身窗前坐,思君双泪流。 抚琴歌大风,呕哑无人听。 但求相思曲,尽入君梦中。 书生无一用,心远宿命空。 唯愿知音伴,频频谢苍生。 放下笔,李儒似乎觉得还不尽兴,就又拿出一张空白的纸重新誊写了一遍。明天送别的时候,他要亲手交给兰慧馨。 从李儒家的铺子出来,兰慧馨忽然想去泷河边看看。她打小在这里长大,美丽的泷河给她留下了美好的童年回忆,也有悲伤。来到河边,兰慧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十四岁那年,父亲就是在泷西桥上撇下兰慧馨母子二人投水自尽的。柔弱的母亲也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在将她托付给义父蔡秋生后,在父亲投水的同一地点殉情而死。两行清泪在脸上滑落,眼前的景物模糊了。河边温暖的春风拂过,兰慧馨收起自己悲伤的情绪,擦去脸上的泪水。抬手的瞬间,她的眼睛又看到了那道剪刀留下的伤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兰慧馨银牙紧咬,似乎更像在注视自己内心的伤痛。 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晌,兰慧馨的思绪也随着脚步散落一地,更无可收拾。猛然间她想起自己也应该去向孟怀玉道别,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虽然只是贩酒的小商贩,却有着一颗令人尊敬的热心。本来义父已经将店盘给他,按理说,无论如何他都有理由让自己及家人搬出去,住进现在的蔡家,但他却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仍然住在客栈。如果说这还是小事,那么不怕危险不惧报复替自己出头,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了。兰慧馨心里充满了感激和钦佩之情,于是不再犹豫向德同客栈走去。
孟怀玉知道蔡秋生一家明天离开东成,等蔡家人离开后自己再去接手那爿铺子。想到与其躺在客栈无所事事,不如再去街上转转,看看东成县里还有什么商机可以利用,于是就带着顺子在县城几条主要的街道上来回走了几圈,直到午饭时分才返回客栈。 刚进门,德同客栈的伙计就拦住孟怀玉道,“孟先生,那边有位小姐已经等了您多时了!您看!”说着拿手指了指坐在一旁小桌边的兰慧馨。孟怀玉带着顺子顺着伙计指的方向走过去,见是兰慧馨,立刻一副笑脸迎道,“哦,是兰小姐啊,今天怎么想起来到这儿找我了?” 兰慧馨大大方方地说道,“家父已经准备好,我们一家明天早上就要离开了,所以慧馨今天是特意代表全家来向孟先生辞行,多谢孟先生这段时间对蔡家上下的帮助!” 孟怀玉爽朗地笑了,摆手道“嗨嗨,我说兰小姐你这话怎么又来了,不都说过了吗,这点事情别老是挂在嘴边上了!你越是这么说,越让我感觉不好意思了,呵呵!” 顺子这时插嘴道,“是啊,我们少东家最不喜欢别人谢他,别人一说谢字,他就浑身不自在,嘿嘿!” 孟怀玉背着兰慧馨横了顺子一眼,顺子吐吐舌头,知趣地不再说话。孟怀玉向着兰慧馨看了一眼,见她眼睛里还红红的,便问道,“兰小姐看着像是哭过,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兰慧馨忙装作无事人一般答道,“哦,没,没什么。是慧馨想到就要离开东成了,心里有些舍不得,方才一时有些感伤罢了。没什么事情!” 孟怀玉“噢”了一声,脸上显出放心下来的样子,略显轻松地说,“离开也好,免得将来再生事端。兰小姐也不必伤怀,将来还可以再回来嘛!” 兰慧馨颇有些认真地应答道,“嗯,孟先生说的对,我一定还会回来的。”语气里包含着些许坚定,似乎对某些事情已经做出了决定的样子。 孟怀玉见已经到了饭点儿,就热情地邀请兰慧馨一同用午饭。这次兰慧馨没有拒绝,落落大方地与孟怀玉二人坐到一桌上。三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其间说起对将来的看法,孟怀玉的情绪像是被某种物质给点燃了,慨然道,“在下当前只想将我孟家的酒好好的发扬光大,要是全东成的人都能喝上我孟家酒坊酿的酒,那将是怎样一幅景象啊,哈哈!”言语中包含着他对未来的憧憬。 兰慧馨一边把孟怀玉的酒杯添满,一边说道,“孟先生大才,如此说来倒让慧馨小看了。以先生之才干,绝不应止步于此。慧馨的恩师此前曾说,如今世事艰难,民众涂炭,有志者当以苍生为念,断不能因个人安乐而忘民族危亡,都应该以实业救国为念,尽力为百姓谋福祉。依小女子愚见,先生勇谋兼备,理应有更远大的志向,而不可为眼前一池之水而忘记茫茫沧海啊!” 孟怀玉听得脸上发烫,喟然道,“惭愧啊,兰小姐一席话,真是如雷贯耳,令在下羞愧难当。不知小姐口中的恩师是哪位?料想定然是高瞻远瞩,胸怀天下的高人,若能给予引见,真是幸事!” 兰慧馨摇头道,“慧馨的恩师就是东城中学的成先生,恐怕现在是见不上了!” 孟怀玉脱口而出,“是不是成安澜,成先生?” 兰慧馨讶然,“是啊,孟先生认识他?” “哦,倒是无缘相见,只是听人说起上次成先生一纸檄文,将东城县长骂得鲜血淋漓,可谓痛快!”孟怀玉感叹道,“只可惜现在不知成先生身在何方啊,不然我一定要前去当面聆听教诲!” 孟怀玉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引起了兰慧馨得共鸣,凄然道,“是啊,也不知恩师现在怎么样了?”言罢不语,漠然地望向外面的街道。 孟怀玉举杯对兰慧馨道,“成先生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什么事情。来!兰小姐,今天就算我给你饯行了,祝你们一家平平安安地回到苏州!来,干了!”兰慧馨举杯与孟怀玉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饮下杯中酒,孟怀玉又慨然道,“兰小姐方才所言,真乃醍醐灌顶,我孟怀玉又岂会甘做池中之物!”言罢更觉豪情万丈,当即向店家要来纸墨一挥而就,一首五言长诗登时跃然纸上:我有梧桐树,自可上高枝。其声清且远,明珠落玉盘。邻家兰芷露,动辄入泥土。牧童归来时,循声仰高处。浣女抚长髻,踟躇不欲还。有凰驻足听,心动若丝弦。合欢连理树,树下有蕉兰。三年飞雏凤,习飞夜不眠。桐花年年落,清音日日延。生而有神翼,悠游上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