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开封乱(2)
雨势渐缓,柴宜哥正待将那西域女子看个仔细,却听见有人唤他,尤其是最后声嘶力竭的警告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就是郭宜哥,你认识我,方才的话究竟何意?”柴宜哥深吸了一口气,用马鞭指着唤他的人,平静地问道。 “认得,奴婢认得,奴婢是……”泥人抱着骨灰坛子跪在泥水里头如捣蒜,却支支吾吾不说自己的来历,只是用小眼睛斜倪着驾车的男子。 见此情形,柴宜哥跳下马来,拽起泥人,招呼了郑恩来到马车跟前。那驾车的男子以为面前人有秘事要谈,本待欲走,却未曾料到柴宜哥竟然大咧咧地撑着车辕坐在了车把上,含糊唱了个喏后笑问道:“这位仁兄不是汴梁人士吧!” “不…不是!”男子意外地摇了摇头,只是用身子当着车门。 柴宜哥见他谨慎的做派只是微笑,摆手道:“兄台不要误会,现今大雨滂沱赶路不易,就算是寻个落脚地也是难为,偶遇即是缘分,观兄台风尘仆仆想是行了万里之路,何不去在下府上稍作歇息,这汴梁城里我郭宜哥可最是好客!” 驾车的男子闻言更是诧异,正要推迟,却听车内的伊莎贝拉用怪异的腔调问道:“卿卿,这位郎君是在邀请我们吗?”疲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欢欣,想来旅途的劳顿已让这位异国佳人无法忍受。 男子听到伊莎贝拉的声音,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多谢郭公子了,在下陈安平,草字……” 陈安平的客套话还没有说完,柴宜哥却哈哈一笑,拽着泥人道:“兄台,雨水甚急,且行吧。我这小兄弟虚弱地很,劳驾让他随车而行可好?” 陈安平没想到柴宜哥居然这么不客气,但事以至此也不好推脱,而且看泥人的年纪也不大,他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让他进入车厢。 一切安排妥当,柴宜哥和郑恩再次跃上马背,缓缓行在前边。郑恩见柴宜哥面沉如水,犹疑问道:“公子,刚才是怎么回事?” “宫里出事了,我们快回何园!”柴宜哥低声道。 “宫里?”郑恩更加疑惑,虽然在王延昭家中他也听到了阎晋卿带来的惊人消息,然而一向粗犷的他还真没在意此事,况且宫廷有变和刚才那个泥猴似的少年又有什么干系?他满腹疑问,只是愣愣地看着柴宜哥。 “你没看出那少年是一副宫人打扮吗?”柴宜哥好不耐烦,想要发怒,但见郑恩这粗胚模样却只能摇头,自语道:“认识我的太监,却又如此面生,此时寻来莫非刘承佑先对郭家下手了?”想到此处,柴宜哥忍不住抽了坐骑一鞭。 “可是公子为何将那两个不相干的人带上?”郑恩见柴宜哥加速,急忙跟上。 “管他是否相干,此事甚大,先裹挟回何园再说!”柴宜哥狠狠瞪了郑恩一眼,示意他不要再问,自己却不由自主地看了身后马车一眼,“中世纪驾着马车带着欧洲新娘的中国人,这样奇怪的事情怎能不弄清楚。” 正如柴宜哥对陈安平充满了好奇一样,驾车的陈安平也非常困惑。他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一个小大人似的孩子走了,“怎么说我也纵横异域十载,今天的行事还真是随意!”陈安平心中不安,回转身想要跟车厢里的姑娘说话,却听到伊莎贝拉在呢声哼唱,雨水哗哗作响听不真切,但这是进入中土以来,伊莎贝拉的第一回如此兴致高昂,陈安平心头一热,扭过头扬鞭加速,跟上越走越快的柴宜哥。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毛皮,伊莎贝拉怀抱着牛皮水袋哼着家乡的小曲,不时拿眼睛瞟着蜷缩在一旁的泥人。面前的少年瘦小干瘪,在泥水中扑腾过过后就像一只差点溺死的脏猫,伊莎贝拉有些同情地将水袋递给他,“喝吧,孩子!”她很自信泥人听得懂她的汉语。 泥人颤抖着扭转身,并不理睬伊莎贝拉的好意。 姑娘无奈地耸肩,轻叹道:“可怜!”一边说一边透过车门帘的缝隙向外看,她本想看看邀请他们去做客的小孩骑马的姿势如何,只可惜濛濛细雨遮蔽了视线。 “他是你的主人吗?”伊莎贝拉看着泥人,虽然她急切地想要休息一下,但把东家的背景打探清楚很有必要,事实上,她跟随陈安平从两河流域一路走来,遇到过很多打着坏主意的“好心人”。 泥人依旧不说话,只是牢牢抱着手中的坛子,视线片刻也不离开。 “嘴巴真紧!”伊莎贝拉蹙着眉,从衣兜里摸出一副小铜镜,如同在故乡一般,开始做赴宴会客的准备。 何园侧门。 “街上连人影都没!”知了撑着伞从街上跑回门口,一边蹭着脚上的泥,一边说:“公子可能回府了,天太凉,还是回去歇着吧!” 何六娘倚着门扉,无精打采地摇头,“公子一定会来的,郭小娘子不还在园子里侯着吗?” “怪不得娘子不愿意待在屋里”,知了撇了撇嘴,低声道:“郭小娘子是公子的姑姑,但她好像没把自己当公子的长辈,都快及笄了,还成天和公子厮混,也不避嫌……” “你瞎嘀咕什么,再去街上看看!”何六娘瞪了知了一眼,“别以为我待你好就敢乱嚼舌头,惹急了公子,我可护不住你。”责备知了的同时,何六娘的心绪也是起伏不已,柴宜哥今天约她谈事,虽然最终被打断,但她对未来的憧憬又增添了几分色彩,所以今儿一定要把柴宜哥等回来,毕竟她已经十八了,女人的年华可禁不住蹉跎。然而,知了嚼舌根的话却也让她困惑,郭月娘和柴宜哥虽然是姑侄,可在外人眼里那是珠联璧合一般,柴宜哥瞧郭月娘的眼神都与别个不同,一想到这里,何六娘心尖都是酸的。 知了在门廊前踟蹰,将油纸伞伸出屋檐又迅速撤了回来,转身将雨伞递到何六娘跟前道:“娘子,你看雨这般大,就别赶我出去了吧。”说罢四处张望了一下,蹭到何六娘跟前低声道:“公子今天找娘子,想是好事要成了,知了从小伺候在娘子跟前,娘子也说如meimei般待我……” 何六娘听知了絮絮叨叨地没个主题,剜了她一眼,正欲呵斥,哪知平时娇憨可人的知了此刻的表情却前所未有的严肃,何六娘不禁愕然,忍不住问道:“究竟怎么啦,最近总是吞吞吐吐,何事说罢!” 冷风吹来,主仆俩都是一个激灵,知了连忙扶着六娘,低声道:“娘子,其实婢子……” 这时候,外间的风越来越大,随着风声传来了急切的马蹄声,和车轴吱呀摩擦的声音,雨幕之中两个骑手冲了过来,当先一人在雨中高声叫道:“驾车的兄台快停了,到了,呸,这雨真他娘的大!”虽是在雨中,这大嗓门也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不是郑恩那杀才又是谁。 “这马车倒是好货,如此疾行也不见颠簸,却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头!”郑恩跳下马背想要搀扶柴宜哥,柴宜哥已经跳了下来。 “公子,你回来了,怎地不坐车,这么大的雨赶紧去换身衣服吧!”何六娘见柴宜哥回来,哪还顾得上知了,踉跄跑进了雨里,唬得知了撑着伞赶紧跟在身后叫唤。 柴宜哥此时哪有心情与何六娘客套,见她慌张跑进雨中也混没在意,只是疾声问:“月娘和俊哥儿可还在此处?” “……在~!”欢悦的心情急转直下,何六娘仓惶应了一声,就见柴宜哥大步往园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嘱咐道:“郑恩,把那宫人带上跟我来”,说完才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到何六娘跟前,正失神的何六娘心里突地一下,努力绽出个笑来。 “马车上的客人你帮忙招呼一下,安排个住处,多弄些吃食!”柴宜哥根本没注意何六娘的表情,但见陈安平扶着伊莎贝拉下车,遥遥一揖朗声道:“贤伉俪先歇息一下,小弟整理好后再找兄台叙话!” “无妨无妨!”陈安平陪笑道,柴宜哥拍了拍何六娘的肩膀,“这里交给你了,唔,这么大的雨也不带把伞~!”说完便急吼吼地朝园内奔去。 何六娘傻傻地看着柴宜哥cao切的背影,但觉脸颊上有几道温热的水流,“这雨真大,眼睛都溺水了!”她叹了口气,调整表情,转身朝陈安平夫妇走去…… 书房。 年幼的俊哥儿坐立不安地在房内踱步,嘴里不停地呢喃,“哥哥怎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姑姑,我们再不回去会被骂死的!” “第两百遍了!”郭月娘卧在榻上好整以暇,手捧着书,几案上焚着香,年纪虽幼,却显得慵懒诱人,“急有什么用,等他回来我收拾他便是,静下心来读读书吧,学姑姑一般。”
俊哥儿听罢嗤笑一声,“装模作样。” “你怎生讲话呢?”郭月娘捶床坐起。 “书都拿倒了,还教训我,自己心里不知多着急呢!”俊哥儿见郭月娘作色也不害怕,大笑起来,蹦跳到榻边将他姑姑手中的书换了个方向,揶揄道:“这般才能静下心来读,是吧!” “你这小坏蛋!”郭月娘羞恼地将书朝俊哥儿扔去,俊哥儿早敏捷地一步跳开,正欲咧嘴嘲笑,却听“唉哟”一声,刚进门的满熊正好被打中。 郭月娘见满熊进来,一肚子气找到了地方发泄,颐指道:“蠢才,不会敲门么,活该挨打!” 满熊很委屈地将书捡起,他哪敢跟郭月娘抱怨,这可是柴宜哥的姑姑,他正儿八经的姑奶奶,只听他咕哝道:“小的只是情急报讯,公子回来了,就在暖阁里。” “你不早说!”俊哥儿听完一跺脚,像阵风似的冲了出去,郭月娘连声呼喊,自己也急切地穿鞋,嘴里犹自抱怨着,“回来了也不露面,叫人家好等。” 满熊没有拦住惶急的柴俊哥,只好挡在门口道:“姑奶奶莫急,公子让你们现在此厢等着,他有要事,过后再来……” “滚开,谁是你姑奶奶!”郭月娘踹了满熊一脚,使劲将他推开,向暖阁跑去…… 何园的东侧还空着几间房子,何六娘娉娉婷婷地引导着陈安平和伊莎贝拉过去。何园虽小,却造得精致,尽管何福殷满身铜臭,但在汴梁城的富贾中也算雅人。园中假山重峦迭嶂,草木俯仰生姿,即使在雨中,疲惫的伊莎贝拉也慢着脚步,出亭过池,一山一水,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对中土的种种轻视也逐渐收敛。 陈安平本不在意沿途景致,兼且在雨中便忍不住想要催促,但见伊莎贝拉眼中流露出对园林的倾慕,又隐隐自豪起来,微笑道:“伊琪,汴梁风物比之伊斯坦布尔如何?” “真是美不胜收,何娘子,你的丈夫是伯爵还是公爵?”伊莎贝拉撑着油纸伞,穿着异域服饰,置身于中国园林中真有种时空错位的梦幻感。 “我的丈夫?”何六娘闻言俏脸晕红,垂首道:“你是说小公子吗,奴家还没有嫁给他!”话虽如此,听到柴宜哥的客人将她视作夫人,何六娘还是心如鹿撞。 “原来是未婚妻啊!”伊莎贝拉歪着头,以自己的理解说得不容置疑,并且挽住了陈安平的胳膊道:“我也是他的未婚妻!”陈安平无声叹息,这位异国佳人虽然汉语说得不错,但中华的风俗还不太懂,譬如女子的发饰和衣着,更重要的是言行太直白了。 推开房门,何六娘脸色歉然,“此厢久无人居,疏于打扫,简陋之处请尊客多多包涵!” “娘子客气了!”陈安平连忙拱手,扫视了一圈,整洁宽敞的房屋,对于多年漂泊异国的他来说,心底竟涌起想哭的感动。 “匆忙之余,竟来不及多做准备,原来伊小姐还是姑娘,奴家这就让人再收拾一间出来!”何六娘想起伊莎贝拉和陈安平尚未成婚,顿时因礼节疏忽而显得窘迫,陈安平正要解释,岂料伊莎贝拉抢先问道:“卿卿,姑娘这个词在现在的语境中是处女吗?”说着她笑着捶打陈安平的胸脯,呢喃着,“你这个坏蛋!” 此情此景让何六娘愈发窘迫了,逃也似的丢下一句“知了怎还不把东西收拾将来”就仓惶奔出门外,心中不免鄙视胡女不教而养,没有廉耻。 陈安平站在屋内,尴尬的手足无措,这样的女子娶回家中,高堂将作何反应?伊莎贝拉却依旧天真,亲昵地问:“卿卿,你的家是否也这样美?” “知了,怎地来的这么慢?”站在屋檐下等了好久,何六娘才看到知了踮着步子,领着一群丫头怀抱着被褥过来,丫鬟们都进屋帮陈安平安顿时,知了才悄悄将何六娘拉倒一边,脸上浮着浅浅笑意,幸灾乐祸般说道:“娘子,小公子把那郭娘子惹哭了,一反常态的没有道歉,还着人把她关起来了,那厢现在可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