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天定之缘
青城山对寻常信众而言是座山,对于修行道人而言却是人家的门庭。吴尚道入山如做客,自然不能在山上御风飞行。俩人步行下山,虽然脚程比一般人要快了许多却也耗费了些光阴。等到了山脚,日头已经偏西,显然不适合再去云台山了。 燕赤侠本说先到成都找家宿处,明日一早再去云台山。吴尚道原已经答应了,突然脚下一颤,心血来潮。他对燕赤侠道:“前面有家茶肆,你我不妨去坐坐。”燕赤侠心中疑惑,追问之下吴尚道也不愿多说,只得要了一壶浓茶两个馒头,安心坐下。 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茶肆主人急着收摊,已经赶了两三回人。吴尚道拍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金子,总算买了个清静。燕赤侠倒不怕城门关了进不去,却实在没了耐心,坐立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吴尚道见月华初上,道上行人断绝,方才起身拍了拍道袍,对燕赤侠道:“咱们走吧。”燕赤侠长舒一口气,气道:“大爷,总算可以走了?快吧!投不到店去睡野地么?” 俩人正要御空而行,吴尚道眼见,见远处有个小小黑点,缓缓往青城山方向移动。他也不顾燕赤侠,径自朝那黑点飞去,降下风头。燕赤侠紧随其后,眉头深拧,等飞近了才看到那黑点原来是个小道士。 那小道士年约十三四岁,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身上背着个瘪瘪的包袱,手里提着布靴,脚上却是双草鞋。也不知道他走了多少路,草鞋都坏了,只用草绳扎住才勉强没打赤脚。 小道士见眼前突然降下二人,心中害怕,差点坐倒在地。等借着月光看到吴尚道的相貌,登时跪倒在地:“求老师收我为徒!”说话间已经有了哭腔,脸上两道泪痕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吴尚道伸手抹去小道士眼泪,轻问道:“你可已拜了师父?”小道士哽咽道:“弟子自幼孤苦,全靠师父将弟子养大。我虽称他师父,他却不肯收我,只说我的师缘不在他那儿。今日早上见了老师,又与师父说了,师父让我来拜老师为师。”吴尚道颌首道了两个“好”字。 燕赤侠心中惊叹,原来吴尚道的修为已经到了随心感应的境界。这两个时辰的消磨,原来就是在等这个徒弟。道门收徒如生子,乃是大事。尤其这种天定之缘,更是让人惊羡。燕赤侠本人道缘不厚,不由羡慕起这儿小道士来。 吴尚道扶小道士起来,道:“师徒之缘乃是天缘,岂有荒郊野外私相授受的?待寅时我便黄表上书,在吕祖面前收你。你若过了时辰,便是天意了。”此时已经将近亥时,距离寅时不过三个时辰。小道士想到自己一路从成都赶到青城山,片刻不敢歇息也跑了六七个时辰,这黑不隆冬的要在三个时辰里赶回去…… 一念及此小道士不由放声大哭,转身又循着来路发足狂奔而去。 吴尚道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已经驾起风头往成都去了。 不一时燕赤侠也御剑赶了上来,对吴尚道怒道:“你要不收便直说了又怎地?这黑天瞎火的,孩子一整天水米未进就这么跑回去?你也忍心?若是他半路上被些虎狼妖怪吃了,看你怎么向上天交代!”吴尚道笑道:“他若这么死了,便是上天不让他跟我修道,与我何干?”燕赤侠怒气难抑,只是口拙说不过吴尚道,一个劲地吐着粗气,差点从剑上摔了下去。 蜀中邪魔不像中原那般猖獗,尤其现在道门虚弱,佛门势力大举涌入巴蜀之地除魔卫道,夜行倒也不怎么危险。只是一个孩童从未夜里出过门,让他在山林荒野中赶路,又是饥渴又是胆怯,倒也真是险象环生。 小道士边哭边跑没多远便喘不过气了,便收了无谓的眼泪,一咬牙继续赶路。好在这条路他也算走过一遍,哪里有坎坷何处有水塘都还记得些,不至于在野外迷路。 只是途中要穿过一片树林便有些难了。这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三四里的纵横宽广。若是走岔了,恐怕天亮便到了都江堰。小道士求师心切,也不管其他,一头扎进林子之中。 树林枝叶繁茂,拦住了月光,小道士走出不远便真的迷路了。他只听得夜枭啼鸣,硬着头皮往前赶路。渐渐眼前开阔,居然有了一点火光。人也是趋光动物,见了火光自然往前跑去,浑然没想到这火光之中暗藏的危机。 那堆篝火果然是一群歹人在此宿营,火上烤着一头乳猪,已经泛出金黄色,飘出阵阵rou香。小道士不曾有什么江湖经验,直冲冲闯了进去方才发觉眼前这些人貌非良善之辈,登时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那些歹人打家劫舍,贩卖私盐,绑票勒索,凡是来钱的路子不拘什么都敢去做。突然见到个细皮嫩rou的小道士如飞蛾扑火一般送上门来,哪里肯放过?这年月世风诡异,这样的男孩子大可卖个好价钱。至于买家是将他当奴仆使唤还是当娈童养着,那与他们便无关了。 小道士眼见这些人目光中流出贪婪神色,心中害怕,堪堪往后爬了爬。歹人头领嘿然笑道:“还有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世道生意也太好做了些。”说着便上前一把提起了小道士,也不顾小道士双手乱抓,双脚乱蹬,一甩手将小道士扔到众人中间,喊道:“绑了!明日到成都卖个好价钱。”众歹人大笑,取出绳索将小道士捆了。 小道士大声哭喊,可这荒郊野外又有谁来救他?歹人嫌他吵闹,索性扯了一团破布塞住他的嘴,踢了两脚,又回篝火旁吃rou喝酒去了。 “他不过一个孩子,何必如此待他?”空中传来一个女声,听不出喜怒哀乐,冷冰冰干巴巴,说人却更类鬼,只听得那些歹人寒毛尽竖,浑身鸡皮。 小道士听了心中一热,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下来。常听老修行们说修行人磨难重重,只要道心坚定,必会有祖师暗中庇佑。果然不是虚言。 “你是何人!装神弄鬼!有胆子出来!”那头领站了起来,挥刀指空叫道。空中那女声叹了口气,道:“你何苦自讨苦吃?我的确不是人,却比你们更像人些。”当下之世妖魔鬼怪横行,愚民百姓见而不识,却也大都相信。那领头的歹人一听此言,脚下踉跄,暗暗打了手势让众弟兄准备逃命。 只听那女声又道:“我也非索命的恶鬼。你们放了那道士,自己去吧。” 歹人头子也是个光棍,见人家说了半天话自己连个方向都找不准,知道绝非她的对手。他连忙指使兄弟们收拾行李,连夜赶路,连剩下的烤乳猪都扔了下来。那女声许是嫌他们手脚慢了,刮起一阵阴风卷起沙石催他们快些。歹人对她的非人身份更是确信无疑,能不要的都不要了,逃也似点着火把在林中穿行而去。
小道士逃出生天,当下也不管其他,从地上捡了干粮就往嘴里塞。他是真真一整日水米未尽,消耗又大,早饿得头晕眼花了。 “闪开点!”一道白衣身影从小道士身边擦过,径自取了火上的烤猪,也不顾烫,撕拉下一大块rou就往嘴里塞,倒像是饿了数日一般。 小道士从小在宫观长大,不曾沾过荤腥,只是看那人吃得舒服,嘴里还是嚼着干饼。“这位jiejie,你到底是什么人?”小道士咽下干饼,看了看捧着烤猪猛啃的白衣女子。 那白衣女子一脸一手的油腻,在火光下头发凌乱,倒真有些狰狞可怖。她咽下嘴里的烤rou,语速飞快道:“姑奶奶我不是人!”说着又啃了起来。 小道士在周边找到了酒壶和海碗,怕姑娘家嫌弃歹人用过,便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方才倒了酒递给那女子。那自称非人的女子不知饿了多久,也不多话,接过酒碗咕咚两口便喝了个干净,道:“满上!” 小道士又倒了一碗,自己也找了个碗喝了一口。这一口可不得了,这烧刀子烈酒又辛又辣,激得舌头发麻,刺得食管火辣辣地痛,等落入胃里就如油锅里滴水,整个身子都炸开了一般。 “好没用的道士。”那姑娘冷眼道,“喂,成都怎么走?” 道士咳嗽半晌,总算缓过劲来,道:“该是往东北方向。”白衣女子抬头一看星空,辨明方向,飘然而行。小道士连忙上前拉住她道:“jiejie且慢。”那女子停下脚步,皱眉道:“我还有事!你要干嘛?” “求jiejie顺道带我去成都。”小道士恳切道,“我要在寅时之前赶到。” 那白衣女子眉头皱得更深,道:“便是我全力施为也未必能在寅时前赶到呢!你要干嘛?”小道士见女子松口,连忙道:“我要拜师!过了寅时便来不及了。”女子正要回绝,心念一动,问道:“你师父厉害么?” “我师父是真仙之姿,神仙下凡,便是青城掌教也未必有他厉害!”小道士灵机一动,投其所欲,只为吹大锣打大鼓,好让女子带上自己。 那姑娘听了心道:便是这小道士吹牛,总也有一两分真的。眼下人命关天,哪怕多个跑腿的也是好的。 她当下也不多说,衣袖一甩卷住了小道士的腰肢,运起法术,飞遁往成都去了。小道士只觉得身子一轻,双脚离地,两旁风声猎猎,树影飞速倒退,心里的石头放下一大半,只盼着能赶在寅时之前赶回吕公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