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苍茫无尽
四周是无尽的黑暗,沉沉压迫而来,空洞而岑寂,仿佛永无尽头。一个白衣女童神色惊恐,呆立原地,怔怔出神。这女童年纪甚小,肤如凝脂,面容精巧,煞是惹人爱怜,但此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身旁堆叠在一起的数十具尸体,身躯轻轻颤抖,显然极是害怕。 不出片刻,忽见一个中年人的身影出现在那女童身旁,双手负在身后,徐徐转过脸来,神色淡漠,轻声道:“寂幽,爹爹杀人,你害怕么?”小女童抬起头来,眼眶中噙满泪水,怯生生道:“女儿,女儿不怕……” 那中年人温文尔雅,生得俊逸丰神,绝似一名饱读诗书的儒生。他神情淡漠,颔首道:“那假如连你娘也死了,你怕不怕?”小女童吃了一惊,目中惧色更浓,战战兢兢道:“娘也会死么?” 中年人冷然道:“是人都会死。”小女童忍住眼泪,低下头去,一咬牙,坚定道:“我不怕!”中年人两眼望天,淡淡道:“很好,那爹爹告诉你,娘已经死了。”小女童闻言不觉鼻间一酸,脑中闪过一个秀美而坚毅的女子面容,豆大泪珠滚滚落下,哽咽道:“真的吗,娘真的死了吗?” 中年人叹了一声,摸了摸小女童的头顶,怅然道:“是啊,你娘已经去了,不会再回来了。”说罢,又道:“寂幽,你就好好哭一场,把眼泪都流干吧。哭完这次,以后只准笑,不准哭,知道了么?”小女童伸袖擦泪,呜咽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想笑,为什么要我笑,爹爹,你不要逼我……” 中年人微微笑道:“傻孩子,笑有什么不好的,笑是世上最厉害的一把武器,可谓杀人无形,弹指湮灭。只要学会了笑,这世上便再无什么可怕的东西能困扰你了。”小女童哭声更大,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我讨厌笑,这辈子我也不想再笑!” 中年人容色一肃,峻声道:“不许任性,你是我的女儿,就必须笑!”小女童抬起头来,倔强叫道:“我不,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中年人叹了口气,眼中寒芒闪烁,冷冷道:“听爹爹的话,笑……” “我不听,我不听!”小女童掩住耳朵,死劲摇头,尖叫道:“我为什么要笑,娘已经死了,我怎么可能还笑得出来!”中年人脸色陡变,大怒道:“好,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从现在开始,你就呆在这里与死尸为伴,什么时候学会了笑,我便什么时候放你出来!”说罢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倏忽间,天地似又重归岑静,只听见小女童幽幽抽泣之声。“爹爹,我怕……”小女童静静坐在这伸手不见五指之地,陪伴在死尸身旁,将头埋在双膝中,竭力使脑中空白一片,仿佛唯有如此,才能驱赶心头的惧意。 “娘,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不知过了多久,小女童又惊又怕,冻饿交加,再也忍耐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娘,娘,不要丢下寂幽……”但此地空无一人,黑暗中除去小女童的哭喊声外,再无一丝声音。 “寂幽,你学会微笑了么?”忽然又听那中年人叹道,“要想离开,就笑给爹爹看吧。”小女童抱膝缩成一团,摇头哭道:“我不笑,我不笑,就算你把我关在这里,我也不会笑!”中年人默然良久,一声不吭,掉头离去。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女童被囚禁在此,已有两年之久。而中年人却似对小女童失去了耐心,前来次数越发少了。初始每日都来一次,慢慢变为每周一次,又由每周一次变为每月、甚至更长时间。小女孩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适应了黑暗,不再哭泣,犹如幽灵般独处黑暗之中,坐在早已化为白骨的骇骨堆上,荡着双脚,一遍又一遍地哼唱孩提时记忆里的曲调,一遍一遍,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忽有一日,那中年人又至此地,冷声道:“寂幽,你学会微笑了么?”出乎意料的是,小女童却恍若未闻,仍在悠然哼歌。中年人不耐道:“快回答我。”小女童微微一笑,歪头盯着那中年人,道:“爹爹,这已经是你第二百四十三次这么问我了。”中年人初始一怔,继而轻轻笑道:“很好,你终于学会了。” 至那日起,小女童便随中年人走出了这片无尽黑暗,重新投入光明的拥抱。也正是从那日开始,小女童未曾落过一滴眼泪,面上似乎除了淡淡的微笑,就再无其他神情。 ——————————————————————————————————————— “再见了,古师弟。”花寂幽见泥妖祖狂扑而来,毫不犹豫地使出寂灭决,欲与其同归于尽。但不知为何,明知自己下一刻将死,却不觉恐惧害怕,仿佛事不关己。“或许是因为解脱吧,娘……”花寂幽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假若我死了,可以在地府见到你么?” 一念未毕,忽觉一股莫名思绪涌上心头,脑海里凭空生出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只见一个小女童站在一名中年人身后,遍地堆满了尸体,情景诡异可怖。那小女童却如若不见,唇角上扬,微微轻笑。俄尔场景倏变,那中年人神色冷漠,两道目光有如寒冰,直透人心。 “爹爹?”花寂幽喃喃自语,睁大眼睛,正要看个清楚,那中年人身影倏忽消失,隐约显出一个女子的轮廓。“是娘?”心念方绝,那中年人的身影再度明晰,傲然而立。“这次又是爹爹了?”花寂幽心中茫然,不觉犹豫起来。
随着场景的变化,那中年人及那女子的身影交替出现,反复变幻。花寂幽置身其中,只觉得越发糊涂。但凡那中年人现身一次,神态就各不相同,有微笑、有发怒、有漠然、有严峻…… “寂幽,你学会微笑了么?”突然之间,那中年人的话语在花寂幽脑中回荡响起。这声音来得突兀,花寂幽心中微惊,应声道:“爹爹?”话音未落,却见那女子身影倏又出现,站在远方,朦朦胧胧,难见模样。“娘?”花寂幽越发惊讶,脱口道:“是娘?” 蓦然间,只见眼前场景越变越快,渐渐眼花缭乱,花寂幽的心也随之七上八下,狂跳不已,头脑亦隐隐作痛,目驰神眩。就在她头疼欲裂之际,忽听“哐啷”一声脆响,但见四周情形宛如镜面破碎,所有景物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花寂幽呆怔当场,只觉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叹道:“哎,好烦,不如死了吧。” 此念方起,忽听身侧风声大响,黑暗中伸出一只巨掌,呼地往头顶处击落。花寂幽心下释然,微微一笑,张开双臂,就要闭目等死。此时,却听一人怒声大喝道:“不,花师姐,人只要活着便有意义!” 一刹那间,那只巨掌顿时化作一蓬黑沙,转瞬即消。花寂幽睁开双目,只觉眼前刺亮一片,举目远眺,但见四周尽是白皑皑的积雪,一眼望不到边际。花寂幽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活着,就有意义……”说着低下头,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紧闭双目的少年,眼眶不觉湿润起来,微笑道:“古师弟,你何必那么傻,难道真像你说得那般有意义么?” 那少年正是古辰,他在击退泥妖祖后,忽忽已过五日,却一直昏迷不醒,是故这段时日以来,全靠花寂幽随行照顾。只是古辰不曾转醒,花寂幽瞧在眼里,不免忧心忡忡,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背着古辰一步步走出此地。她唯恐古辰有何不测,每日里为他度入真气,延续生机。 天幸古辰受伤虽重,却未伤到经脉,且经花寂幽细心照料,始终保有一丝气息,纵然微弱,但已算万幸,每天都会悠悠转醒片刻,复又昏昏睡去。花寂幽欲要助他运气疗伤,使他转醒过来,却均无效果。 花寂幽盯着古辰的面容,涩然笑道:“古师弟,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们谁又不是呢?不过你要坚持住,我们一起走出这里吧。”说罢负起古辰,一步一步向前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