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扶疏意
大雪苍茫的雪山上,如刀般锋利而干冷的北风吹着,无数细小而晶莹的飘雪从浩远的天穹落下,落到更深的雪地上。 风,从雪上席卷而过,顿时翻滚起道道万丈雪龙,从高耸的山峰顶上垂挂下去,似大蟒盘踞,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苍白的光。 远处的雪松林间,不,或者是更远的深处,隐隐传来经幡吹动和朝圣者们虔诚的诵经声。声音很快被风雪淹没。 那是巫神的子民们。 在无数被皑皑白雪覆盖的雪山中央,有一座格外高耸、也格外险峻的雪山孤峰拔地而起。它的四周,时而云蒸霞蔚,时而风雪肆虐,时而又是清朗如镜,端的是神异无比。这座雪山被当地的人称为‘阿母峰’。 而此时,阿母峰顶坐着一名少年。 少年看去约有十五六岁,身形瘦削,腰背如竹,生的面目清秀,身上只简单地穿了件单薄的灰色衣衫。他的双眼紧闭着,呼吸缓慢而匀称。白色的风雪飘到他的肩头和发梢,凛冽而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狂涌而来。他却像将军府前的‘点将石’般无动于衷,仿若察觉不到寒意,只是默默地坐着。 少年的右手边,摆着一只陶制的酒坛子。 坛子里的酒,已经见底。却仍然冒着浓郁的香气。 忽而,就像是沉睡了千万年的幽壑潜蛟苏醒过来,少年在某一个瞬间睁开了双眼,神光乍现,随后又迅速地敛去。他面色平静地望向峰崖的另一端。 风雪翻涌的雪松林间,忽有一匹白色天马扇动双翼,朝着阿母峰呼啸而来,落于少年的面前。 一名年轻僧人翻身下马,静静地看着少年,一身比雪还要白上几分的僧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感觉如何…” “酒挺好喝的…” “怪不得寺里的人都喜欢喝酒,原来酒并不难喝…”少年看着那年轻僧人,忽然开心地笑起来。 “成功了么…”僧人笑着问道。 少年点头,随后他就在年轻僧人的面前,在风雪肆虐的雪山顶,轻轻地将上衣脱去。只见他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肌rou的线条并不夸张,却匀称得当。但在他的右胸口处,有着一枚淡淡的青灰色掌印。 “比上次更淡些了啊…”僧人怔怔地看着,喃喃自语。 “你今日…可以下山了…” “你…可以离开了…” 少年沉默地看向远处,那儿雪山连绵,那儿也有苍鹰高旋。随后他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是个深秋的夜晚,风很大,也很冷,比这雪山上的还要冷。 那天的他,以为自己快死了。就连他自己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体内的生命正在快速地流失、消散,如蓝田玉烟,似草蛇灰线。在那一瞬间,美好而宁静的世界正在离他远去。或许,他再也无法听到教书先生的讲课;或许,他再也无法完成那未完的《月夜寒山赋》;又或许,他再也无法站在登鹤楼上远眺姑苏城外的风景… 在那一刻,少年书生无比想念曾被自己厌恶的讲堂,还有那醉人的笔墨书香味儿… 或许,他下一刻便要前往说书先生讲的西方净土了… 然而,就在那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那年轻僧人的脸。 寒山寺后面的水杉林间,有一条小溪。那年轻僧人用一只破旧的黄木瓢子舀来清水,掺和着一些褐色的粉末让他服了下去。不消片刻,少年身上的伤势竟然慢慢地好转起来,浓郁的生机化作春日里的涓涓细流,流淌在他的体内。 那一个寒冷的秋夜,少年在绝死的境地下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直到后来,少年书生才知道那是郎中先生奉为奇珍的千年木灵芝。灵芝素来被人称为“神仙草”,《神农百草经》内更是称其有“轻身不老,延年神仙”的奇效,更别说在老百姓的说辞中,灵芝还是能‘生死人,rou白骨’的宝贝。 于是,他靠着木灵芝,活了下来。 “你的命很大,却很不好,风雨掌下难有活者。木灵芝只能暂且地缓解伤情,延长你的寿命。但是你在三年内必死…” “你想活命么…”少年依稀记得那天晚上他是对自己这么说的。 “我不想死…” “我想活着…” “那么,和我走吧…” ※※※※※※※※ 少年跟着年轻僧人走了,坐上了那匹白色的天马。 他去了一个完全陌生、却又无比吸引他的地方。 那儿,有比姑苏城更多的故事。那儿的故事,也更新鲜。 在那儿,有连绵不绝、终年不化的大雪山;在那儿,有信奉巫神和海东青的人们;在那儿,不似姑苏城里的纸醉金迷,那儿的人们为了活着而忙碌,为了更好地活着而努力着;在那儿,人们像雪松林间啃食青草的雪鹿般温顺,又似月夜下奔跑的孤狼般狠厉… 在那儿,他去了年轻僧人住的地方。那地方,是座寺庙,名字有些俗气,叫‘白马寺’,但里面住的僧人们却一点儿也不普通,个个都是深谙功法的高人。而那年轻的白袍僧人和之前对他下手的胖和尚,都来自于寺中内堂之一的‘花佛堂’。 少年书生后来知道了,堂中有“梅、兰、竹、菊”四大首座。而那年轻僧人就是其中的‘白梅首座’,至于那胖和尚亦是他师出同门的小师弟,封作‘大菊首座’。 白梅僧人似乎对少年书生感到很愧疚,他让少年以俗家弟子的身份在白马寺里定居下来。少年书生虽然稚嫩,却也不笨。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卷入了一场不必要的同门纠纷中,他成了其中的牺牲品。白梅僧人对他的愧疚,也是对大菊僧人的痛惜。 这一切,从他救下自己开始,就已经明朗了。而至于寺中究竟出了何事,大菊僧人又做了什么,寺里的僧人们都是对此讳莫如深,从来都不吐露半点信息。以至于少年书生待在寺里近三年,也无从得知那件事的内幕。 ※※※※※※※※ “你想活命,就得学武…” “学武就可以活命?” “这是你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为什么…” “当你的实力足够弥补你的缺陷时,便可活命…” “可我不会,我只会念书…” “那你就先看书…” 于是,少年书生就这样从白梅僧人那儿拿到了一本书,一本与他之前六年所学截然不同的书。 书很薄,却很难。书的名字叫做《扶疏经》。 花木扶疏,始于萌芽。扶疏之意,好比枯木逢春,久旱逢霖;扶疏之意,也是生命的奥义。少年书生若想活下去,便得如花木扶疏般,获由新生。 “你相信命么…” “不信…” “那么你从今天开始便得试着去信…” “为什么…” “因为,这就是你的命…” ※※※※※※※※ 少年自那日起,便常常手不释卷。桑田李下、晨钟暮鼓,他在念书;阳光破晓、星光垂落,他在念书;青灯古佛、菩提常青时,他还在禅房借着微亮的烛光念书。而且,他看的是同一本书。他尝试着去理解书中的意思,理解扶疏的意思。 扶疏大道,是三千佛藏大统之一,难度自然不言而喻。 白梅僧人对他说过,三年之内若他能参悟扶疏之意,他便有了活着的希望。 于是,少年更努力地念书,更拼命地念书。因为,他想活着。 终于,在第三年那个凉夏的夜里,他面对着白马寺后院的那株老梧桐,对着漫天挥洒的星光,对着远处渐次苍茫的雪山丛。他似乎摸到了一点书中的意思,他遵循着书中的样子,尝试着去触碰体内的八处灵xue,尝试着沟通四肢百骸间流通的十二条主经脉。那个夜晚,他失败了无数次,但最终他成功了。 他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周围一草一木,甚至是废弃的瓦砾堆里传来的勃勃生机。他看到自己的脉络和血液,他也看到,在他体内的深处,仿佛藏着一块腐烂的烂rou,正在散发着死亡的恶臭。 周围的花草树木,散发出浓郁的生机,进入他的毛孔中。 那一天,他正式踏入了武道。 那一天,他胸前的青灰色掌印稍微淡了些许。他终于有了活着的希望。 自那个晚上起,白梅僧人便教他练武。每个子夜,他都要去禅房静坐、学习各种武斗的技巧。 他的悟性极好,学习的速度很快,就连慧眼过人的白梅僧人也对他赞不绝口。
“我会送你去大雪山,当你在上面更深层次地领悟扶疏之意时,便是你出师之日…”那一天,白梅僧人将他送去了被人称作‘荒芜之地’的大雪山。 于是,少年进入了连绵不绝的大雪山,他历经千辛万苦,爬上了阿母峰。 他在这儿枯坐了三个月,平时的饭食都是他自己去雪松林猎来雪鹿、云貂,然后隔着皮rou吃----大雪山上从来没有人能够生起火,因为这儿的风雪太烈。 三个月中,白梅僧人只给了他一坛子酒,说,“等你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便喝一口…” 酒,是埋了百年的剑南烧刀,很烈。少年从来没有喝过酒,也从来没有想过喝酒。但当他第一天忍受不住那蚀骨的严寒时,他打开坛子,小心地喝了一口。呛得他眼泪直流,喉中似有烈火在烧,但他也发觉身子并没有那么冷了。 起初,他喝酒的次数很频繁,每次也不多,只喝一小口;到了后来,他便不需要借助酒来抵御严寒,甚至是没有了感觉。而这三个月里,白梅僧人也没有来看过他一次。 今日,他却来了。 他对少年说,你可以下山了。 言外之意便是,你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像那翱翔天际的海东青,不再束缚于狭隘的雪山间。 因为,他看到了少年身上的风雨掌印,也看到了少年眼中的平静。 雪山,是死绝之地,是无人之地,三个月的磨练,少年早已学会在死境中感受生的气息;他会和雪松林间的雪鹿般,纵使青草很少,也会嚼着枯黄的草茎活下去;他也会和雪狼一样,纵使孤身一人,也会默默地在雪原上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这一切,白梅僧人都从少年的眼中看到了。 所以他说,你可以下山了… 因为,这样的少年,是会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活着的。 “师傅,谢谢你…” 白梅僧人没有说话,沉默地看向远处的莽苍雪山。 遥远的那边,似有苍鹰飞旋,一如眼前的少年。 他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书生了。 “记得在外面遇到你大菊师叔的时候,不要冲动…”三年来,白梅僧人第一次主动提及了大菊僧人的名讳。 “我知道…” 少年笑了笑,转身朝着雪山下走去。他的身后,风雪如龙… ※※※※※※※※ 大雪山的深处,埋了很多人的尸骨,就像是一座天然的、庞大的坟茔。任何人的尸骨,都会随着时间和风雪的剥蚀,而逐渐地被掩盖。 少年白青书此时正愣愣地看着脚旁的那残损了一只右眼眶的头盖骨,沉默地想着事情。他的身后,阿母峰的身影逐渐远去。 那不知是何人的头盖骨上,开着一朵黑色的小花。 不远处,亦是一片高耸的雪松林。这儿最多的,怕就是这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植物了吧。白青书如是想到。 忽而,雪松林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近,似乎就在跟前。 三个人脚踩积雪而来。 领头的是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个子比他略高,面容冷峻,身上围着一条野兽皮缝补而成的简陋皮衣,腰间别着一把狼柄短匕,脖子上还挂着一串月牙形的兽牙骨环,看去与相对儒雅的白青书形成鲜明的对比。 少年的身后,跟着两名身披黑色袍子的人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 两名少年相互打量着对方。 白青书发现,那少年的眼中似有无尽的风雪在涌动,在咆哮,很狂躁,也很霸道。而那少年,却在白青书的眼中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白青书朝着那少年点了点头。 少年没有回应,而是沉默地从他身边经过。 “嘎吱…”他踩碎了那开着黑色小花的头盖骨,将其踩入厚厚的积雪中。随后向着大雪山的深处一步一步地走去。 他的身后,两人如影随行。 “他的身上,有着海东青的气息…” 白青书看着那少年远去的背影,随后慢慢地走入了雪松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