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云鹤下人间
人间，仙境。 人间是人间，再美，终究胜不却仙境。 仙境飘渺，不是凡人可以臆测，其景之瑰丽，又如何是凡人能够窥视。 仙家处所，定然洞天福地。洞天者，谓之山中有室通达上天，贯通诸山。其气运之盛，故当一界之宰。 云峦之上，飘渺之间，盘腿静坐着一位银发黑髯，面若童颜的宽袍老者，其吐纳极缓，仿佛萦绕山巅的流云纱雾。只是，此境的云雾，不知何时起已经静若凝固。连同时间，似乎都停止流逝。 不知过去多久，直至云雾终于再度流动，老者的身体亦有了变化。 有风拂动了衣袍，老者在睁开他那双深邃如同星空的眸子的同时，他的脸色从红润转作微白。 几番吐纳之后，老人站起身来，脸色依旧，但衣袍已经不再随风而动。 他似乎是站在了山巅的断崖边上，双眸穿透重重云峦雾海，负手俯视人间。 刚才他神魂出窍，云游千万里之外，只为去阻止一个结果的发生。哪怕是他，已经无限接近推天演地的境界，依旧不敢确定，此行，虽是他的意愿，但，他到底，是否终究是遂了那人的意愿。 他的存在，人间仙境未必有几人知晓，但那人，未必不知道。 那人俯视这个世界，一如老者，此时此刻，俯视整个人间。 老者招来一朵祥云，云便化作一只仙鹤。他在仙鹤额头上轻轻一点，然后将它拂去。仙鹤自断崖飞下，穿透云峦雾海，去往人间。 望着仙鹤消失远去的身影，老者忽然想到了那座红山上的身影。 …… 阳光初起，打散萦绕鄱阳湖边这座大城的浓郁水雾，悉数落在尘土微扬的城主府地界上。 只是，此时的东鄱城城主府，所在已成一片荒芜。仿佛有仙人将整座城主府于一夜之间拂袖带走，只留下了这浩浩尘土。 漠漠数百亩尘地，于晨光之下，只站着三人。 城主府附近的寻常百姓，想来一早就被迁徙干净，自然不能看到不该看之事。 背负大刀，戴着青鸾面具，迎初阳站着的那人，距离那名仰躺于尘土之中、生死未知的少年最近，仅仅一丈余。他没有去看后者，而是凝着目光去看对面晨光中的那人。 背对阳光的是那名青衣年轻道人，再平凡不过的脸庞，背光下独有一份难能说得清明的不凡气质。他所持一柄长剑，剑身乌黑，双刃稍嫌拙钝。 因此剑朴实拙笨，故看着是钝。 器钝，未必气意不锋。 青衣道人离少年虽不远，但也近三丈。 他的剑，在他手中，必不仅三丈。 所以，哪怕身为圣宫的圣师行走，也不敢轻易妄为。 距离最远的，是忽明忽暗之间的那个胖子。 这个刚才还一身酒气的中年胖子，在感受到两人的气息后，原本极快的速度立刻减至极缓，身上气息收敛至无，仿佛归同于天地之间。 甚至，城主府在那个神秘的结界中重现后开始，如今已近半个时辰，他居然只不过跨入了原城主府的地界不过百丈。 他如同潜伏地底的鼹鼠，于黑暗中竖着耳朵的倾听一切。 年轻道人扫了一眼地上生死未知的少年，然后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那名圣宫行走的身上。他握剑的手因力度太大而有些微颤抖，与那晚在龙泉山庄前，接下对方那一刀时一样。 此人，无疑是他下山以后，正面交锋的最强敌手，甚至，在刚才他那一瞬间失神的罅隙，后者都极有可能对他完成了一合攻击。 高手过招，胜负之分，全在一念之间。 你若守住了这一念，胜虽未立至，至少，负犹在远。 对方没有趁此攻击，他很惊讶，同时，心中又多了一份慎重。 刚才的失神，是他故意露的破绽。对面那个戴着青鸾面具的圣宫行走既然没有入局，那他必然需要更加高看对方。 圣宫行走，可不是单单凭借境界就能够断定实力的。 “圣宫唯有的三名四鸾圣袍行走，尘、溪、空，也唯有空，会有这样的胆量和决心，违背圣宫的指令。”年轻的青衣道人盯着他的对手说道。 语气中没有嘲讽，反而含着几分钦佩。 关乎圣宫行走的一切尽皆辛密，但对于他而言，却不是什么难以窥探之事。他的师门，可是某人刻意放置在人间，用于对付另外一人的棋阵。而他，是新生代的棋子里，最重要的一颗。 他所知的圣宫行走辛密，甚至比师门里绝大多数的长辈还要多得多，只因，他是她的孩子。 而她，是他的女人。 最后那个他，与圣宫行走之间的纠葛仇恨，至今都难以道明。 但是年轻的圣师知道，这名身穿四鸾圣袍的圣师行走，绝对不是奉命前来保护此时昏死在两人中间尘地之上的少年的。 只因少年腰间那把名为耀月的符刀，这为行走大人，也要将前者斩成两半。 “三清山吴可卿，数月圣师，也敢与吾战？”晋阶圣师已不知多少年的圣宫行走，没有否认，自然也不会承认。他说话的语气森冷，像是在与将死之人说话。 “敢不敢，是意气，行不行，要打过方知。”曾誓言要杀周玄三次的吴可卿，将手中乌剑一抖，便有虹光如练，说话间，他只是往前踏了一步，剑气已临对方身前。 来自圣宫的圣师行走双掌一合，拍碎对方的攻击，饶是以他的境界，接下这一剑，竟也往后退了半步。 此次“往”，是为那夜龙泉山庄前之“来”。算是礼尚往来。 这位行走大人既然知道吴可卿的身份，那么，对于后者的身世，也必是清楚，他空手接下此剑，像是在向对方宣战。 两人间的战斗早已开始。此时，前者，是在向吴可卿的绝技宣战。 二十年前，那人以不可理喻的一掌，直接将他重伤。虽说因祸得福，伤愈之后，他一步跨入圣境。但是，在他的碾压之下，当时的圣宫行走系统伤亡惨重。 那一掌，是他这二十年修行道路上遮蔽天日的阴影，若拂不去，恐怕他这一生，都会像过去二十年一样，再难精进。 他是坐境二十年的初阶圣师，在境界上，可以说与吴可卿同等。但是，前面已经说过，圣宫行走，是绝对不能以境界来断定实力的。 手握乌剑的吴可卿，一击之后，站在了距离少年一丈半远的地方。那名空手的圣宫行走，在吴可卿落定之后，居然主动退到了与前者距离少年一样的距离。 于是吴可卿收起了剑，换上了掌。 此掌，可拂山镇海，故名山海。 山海一出，便如有力万钧朝着对面那位行走呼啸碾去。 二十年前那一掌临面时的寂灭气息再度扑面而来，还有那斑驳的、恐怖的记忆。 圣师行走几乎将牙根咬碎，方从摧城的痛苦阴影中走出，只见拢掌为拳，将手中元气凝成实质，仿佛拳铠，似乎打算将这万钧山海直接破开。 这副拳铠，他捶打、磨砺了二十年。 今天的状况与他所设想的并不一样，毕竟，对面出掌的，不是那人。 所以，他留了三分力。若是这样都破不开对方的山海，那么，便是竭尽全力，也撼动不了那人的一掌之分毫。 这，是自尊，同样，也是阴影所在。 青色拳铠轰在无形山海之上，爆发出振聋发聩的惊天响声，元气席卷如大浪滔天，激撞成啸，朝着爆炸的方向扑涌而去，甚至将那名圣宫行走脚下三丈方圆的大地都震沉近尺。 拳铠破了山峦，便迎来了庞然大海的冲击。 那行走岿立如礁石，竟是任由海啸冲击。 他似乎是有所悟。 在势均力敌的交战当中，最忌分神，遑论战中突破。 兴许是等待了二十年，即便是圣宫行走，也无法抵御这等诱惑。他甚至未设下阵法，竟然直接纳气入体，寻求突破。 天下想要杀圣宫行走的人何其多，却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对一名处于半清醒状态的死敌出手。 没有敌人能够摸清圣宫行走的所有辛密，自然，也包括他们的所有底牌。圣宫行走战中突破，在所有人看来，那只不过是个天大的陷阱。 而非天下的馅饼。 隐匿于战场之外的那个以狡猾著称的圣师胖子，遇了这等好事，也是退而避之。他曾不少次与来自圣宫的行走打过照面，无一不是吃不了兜着走，说不上深仇大恨，但见了也怒得牙痒痒。 自从他在晋阶圣师之后，被一名不过一脚跨入圣境的行走给打得落荒而逃之后，他便再不敢主动上去寻找麻烦。他很庆幸，此次任务不在于这名正在突破的圣宫行走。 他悄悄退下，尾随那名似乎受了不小伤的年轻道人而去。 吴可卿意并自然不在那名圣师，而是此时在他背上生死未知的少年，不然，他也不会贸然越境动用山海的下一重力量。他的本意是为多困住那行走一时，异变带周玄离开，未想对方居然能从中有所悟。 这样也好，至少，他不用在这种状态下背着少年疲于逃命。 胖子此行的目的，同样是那道人背上的少年。 虽说主子有交代，周玄不能落在刚才交战双方任何一人的手中。不过，局势发展到了目前这种地步，在他看来，最好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