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方唯一很幸运,回到家里,并没有因此惨遭父母的毒打,只是感到爸妈对他明显的冷漠。自此以后,他开始了漫长的家牢生活,父母清晨上班,他被锁在家中,爸爸还特意将绿色的小方锁换成了令人生畏的大黑锁。 他在里外屋之间窜来蹦去,登高爬低,将家里所有的箱子,柜子打开,逐一翻查,他有了惊奇的发现:在一个棕木箱子底层,有很多小方盒,打开以后,是薄薄锡纸包裹着的打火机。每一个都是崭新的,很压手,壳是铁的,镀着彩色的图案,顶部是亮晶晶的不锈钢杠杆式按钮,轻轻一按,“嘎巴嘎巴”地脆响,但就是打不着火了。 方唯一想,这不是电影里***特务用的玩艺吗,怎么家里会有啊?他继续翻箱倒柜,又有了更多的收获:镶嵌着紫色宝石的金戒指;解放前地主家里桌上摆放的、像石屏一样的东西,很沉很重,硬木基座上雕刻着精细的图案;多张发黄的老照片,上面有一些穿着旗袍的漂亮女人,有的照片后面还有小字题记,方唯一依稀的辨认出上面的人,有的他认识:这张站在水池前的是太姥姥;那张抱着小孩,穿着合体旗袍,坐在长廊里的是姨姥姥;这张穿着西服的是姥爷。 他们都很年轻,都很漂亮,看起来美滋滋的很得意,但一想到这些人眼前的衰老与邋遢,方唯一第一次有了一种人生无常的感受。 讨厌的“小人”无声地说:“你们家全他妈的是坏人,所以没有解放军的亲戚。你看那枚大铜钱上还有***的青天白日旗呐。”。方唯一赶紧将这些破烂照原样收拾,合好沉重的箱子盖,坐在床上气咻咻地看着窗外发呆。 这天早晨,父母上班之后,方唯一坐在外屋饭桌前喝着稀饭,目光停留在墙角的纸箱子上。他知道里面好像是书,走过去打开箱子,看到了一本本的文学期刊,他蹲在纸箱旁扒拉、翻看着,有《收获》、《十月》、《当代》、《花城》,还有很多小说,方唯一记得mama每个月会将读完的杂志放进去,但始于何时,他想不起来了。 至此以后,方唯一找到了幸福的寄托,家牢变成了乐园。他每天早早醒来,假寐在床上,等父母走后,他一窜而起,奔到纸箱边,拿出看了一半的文学期刊,跳回床上如饥似渴地读着。中午吃两口昨日剩下的饭菜,继续看书,经常看得昏天黑地,临到父母下班前,他收起杂志,匆匆坐在桌旁,开始全神贯注高效地学习。 方唯一不停地在语文、数理化、英语书上用铅笔、钢笔、圆珠笔划着道道,在本子上夸张地做着其实没有必要、但看起来极为细致认真的笔记。父母到家,看见他拿着课本那副痴痴呆呆的傻样很是欣慰。走上前来,看见书上各色的笔道,和密密麻麻的笔记,忍住笑意,转身做饭去了。 “王老师,唯一现在真老实,整天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上午过去,趴着窗户往里看,瞅见他躺在床上看书呐。”院里的曲姥姥告诉正在洗菜的mama。 “是啊,自己学得挺认真,早这样多好,省得锁在家里。”mama愉快地说。 “嗨,一个孩子,一个路数。你让他出来玩玩,可别给他关傻了,监狱还放风呢!” 方唯一竖起耳朵听着,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样的生活确实不错,他决定以后每天学习时间延长一小时,以巩固来之不易的好日子。 夏日夜晚,唯一在外屋只穿内裤,光身躺着。在里间,父母已经熟睡,能够听到父亲微微的鼾声。院里有棵巨大的臭椿树,庞大的树冠几乎笼盖了半个院子,枝叶在徐徐的风中微微摇颤,摇碎了床前的月光,投影在地上,一片婆婆娑娑。 他起身弯腰够着点燃的蚊香,轻轻吹去一段灰烬,露出星红的火头,从凉席下摸出《收获》文学月刊,无声地翻到《人到中年》,他在床上慢慢躺平,用香火头照亮,继续看着下午未读完的部分。 在生死的弥留冥茫中,眼科大夫陆文婷幻象着她昔日与爱人平凡的爱;幻象着孩子,和对孩子缺失的爱;幻象着浓荫密布的医院,和一个个渴望光明的病人;幻象着官员夫人双重人格的可憎。她太累了,累的希望向死界去逃避,却又无法割舍生世的爱。 丈夫傅家杰半跪在病床前,含泪吟咏着他们青春相恋的诗篇:“我愿意是激流\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她侧过脸久久注视着爱人含混地说:“我不能游了。” 傅家杰忍下眼泪又念道:“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在我稠密的\树林间做窝,鸣叫。” 陆文婷又轻轻地说:“我飞不动了。” 傅家杰心痛难忍,仍含泪念下去:”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青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陆文婷流出两行晶莹的泪珠,默默地顺着眼角滴到雪白的枕头上,她吃力的说:“我攀不上去了。” 傅家杰伏在她身上哽咽起来,“是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方唯一吹去香头上的灰烬,火星飘落,灼痛了前胸,他合上书,塞回凉席下,将蚊香插牢在支座上,唏嘘地躺着。看不见的小人在黑暗中说:“你哭了。” 方唯一无声地答道:“那是蚊香烟熏的”。在静静的月夜里,他昏然睡去。 夏去冬来,方唯一在家呆了半年。寒假前,他去参加期末考试,各科成绩均在85分以上,mama兴奋异常,对班主任夏老师止不住地笑,不可抑制而又谦虚地介绍着教子经验。 夏老师讪笑地说:“还是让他在家接着自学吧”。mama看看唯一,唯一连声说:“好,太好了。”mama叹了一口气,带着他又回家了。 父母一进家门,就催促方唯一出去“放风”,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个孩子越来越呆头呆脑了。 方唯一站在胡同昏黄的路灯下,感受着冬天傍晚凄清的冷,抬头仰望黑幕般的夜空,早已是寒星烁烁,弯月高悬,低头踢着脚边的残雪,嘴里念着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 方唯一最喜欢北岛的《宣告》:“宁静的地平线\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我只能选择天空\决不跪在地上\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好阻挡自由的风\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每当他念到此处,就会感到一种悲壮和崇高油然而生。 半年多了,方唯一从玲珑苏州的《美食家》,到三省交界的《芙蓉镇》;从YN原始森林的《大林莽》,到《今夜有暴风雪》的北大荒。他跟随着书中的人物,痴痴迷迷地感受着生活的艰辛与无奈;感受着“文革”年代惨绝人寰给中国带来的悲哀与反思;感受着主人公壮烈激怀的革命梦想,和被愚弄后的淋淋血伤与顽世不恭;感受着噩梦般《蹉跎岁月》的百味人生。 方唯一觉着这些作家太了不起了,他再次仰起头,对着寒星寥寥的夜空,向他们深深地致敬。 光阴荏苒、世事变迁,英雄们的名字已被雨打风吹散,但英雄的精神永存,像病毒变异一样,紧贴时代脉搏,与时俱进地升级为对物质追逐的渴望。只有金钱与财富成功的占有者,才能成为新时代的英雄,才有资格遭到人民的敬仰与传颂。昨天越是英雄情结浓厚的人,今天也就越被出人头地的欲望折磨得死去活来。
电脑右下角,一条小鱼在闪动,方唯一点击鼠标,屏幕上出现了童言的对话框,一行小字也跃然屏上:“故事不错,自己写自己特过瘾吧?” “不敢面对自己,就去解剖别人,俗称鸡贼。我连名字都用真的。”方唯一在键盘上,快速地敲着。 “你给陈瓒看过吗?” “惭愧,她能委身于我,此文功不可没。” “和你接触几次,知道我对你的评价吗?” “你说说,我听听。” “不自夸,勿宁死。” “这点上,我不如你爸有本事,出书比女人生孩子都快,前言是感谢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正文是东拼西凑、南剽北窃的一堆废话,最后烫金精装,理直气壮地称为著作。陈瓒专门收集你爸的废品,在书柜里码了一排,每逢客人来访,就说:这都是我导师的著作。什么时候也能有一群别有用心的傻帽替我敲锣打鼓,那才叫档次呐。我都快嫉妒死了。” “你不刻薄别人,能死啊!” “对不起,一说实话就伤人。陈瓒是明天回来吗?” “陈大律师出差的归期,怎么问我?你可是她丈夫。” “你还是她助理呢,当然问你了。谁说丈夫就得什么都知道?朋友知道的事,丈夫未必知道,这年头许自夸,不许自大。” “我真不明白,陈瓒一个法学硕士,当初怎么看上你了?” “怎么说话呐,她找我,按老话讲叫上嫁。我现在也是证券公司的高管,具有硕士研究生的同等学历。你瞧瞧,同等学历,我特喜欢这词,要没它,一大群人都没法安置了。” “厚颜无耻,我要下线了,不想和你聊了。陈瓒明天下午回来,你陪她吧,晚上别上网了。” “聊了几天上瘾了?是不是恨陈瓒回来的太早啊?” “方唯一,你无耻,少挑拨我和陈瓒的关系。我爸常说:我们三个人是老中青,他还让我多向陈瓒学习呐。” “多恶心的话,老的都长绿毛了。我教你,别和老中学,他们除了求生之道,就是扒名逐利。以后跟我学,不堕落。” “学你厚颜无耻,算了吧。给你附录一首苏轼的诗,作为看你文章的回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晚安!”。 “自由小鱼”的图标随之失去了色彩,瞬间黯然,变成了灰色。 方唯一感到怅然,他靠在椅背上,对窗望去,冬日的夜空中挂着的不是缺月,而是一轮亮似银盘圆圆的满月。他眼前出现了童言清秀白皙,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睛。一个个生动的影像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