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逃离王都（5）
王城，指的是城墙和城门内的地理部分，而王都，实际上是包括王城护城军驻扎的关卡和周边村落在内的一个行政范围。 所以当约翰向守卫城门的护城军递交了国王陛下和伯爵签发的通行证之后，虽然在接近半夜的时间突然出城引起了守城士兵的怀疑，但因为通行证上签名的效力和约翰的巧舌，最终他们还是平安的通过了城门。 幸好知道内情的巴伏尔准男爵大人是“雄狮”的王庭骑士，而且“雄狮”是负责守备王城城墙和城门的骑士团。 但距离他们离开王都，还早得很。卢卡斯预计，哪怕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真正离开王都大概也是快天亮时分的事情了。 王城之外，是看不到一棵树木的草原。出于安全考虑，一般而言，所有城墙外都有相当大的一片区域是一目了然，无法安置埋伏的无人区，在这片区域中，从王都荣光大道延伸出来的道路会在距离城墙一定距离后，向着不同的方向展开分支，像叶脉的经络一样，从王城向着卡内罗王国的各个地区而去。 而在这些分支道路和地平线的接点处，都会有一个王城护城军小队驻扎的关卡，以备在战争时期向王城示警用，同时也作为从王城出逃的罪人的第二道拦截防线。 卢卡斯一行人走的，是通往东南方国境线最近的路，也是会穿过王都外树林的唯一一条道路。听说东南方面的王城护卫队是库尔特领导的“凶豹”骑士团，虽然对于为什么要走这条被贵族派控制的道路产生过疑惑，但转而一想，自从博勒加德侯爵失势后，他领导的“狼首”骑士团其实也在库尔特家的控制下，等于往南的所有主要道路关卡都在贵族派的权力范围内，所以既然无法回避，不如选择最近的道路快速脱离。 至于树林，其实面积并不大，站在王城的城墙上就能看到边界，相对的，位于树林中的关卡也比别的道路上的关卡要更靠近王城。之所以在如此接近王城的地方有树林，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了：卡内罗和位于东南边的林地公国一直以来都没有任何纷争，而距离塞迪斯城邦上一次发难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南面的道路和关卡近几十年来的警备都比较宽松；另一方面是王城内日常的柴火需求随着王都范围的扩大和人口的增加而越来越高，因而特地在距离较近的地方种植了一片树林，所以里面并没有大型动物，顶多就是兔子和松鼠之类的，至于林中道路的整备，由日常打柴的樵夫和关卡的护城军小队负责。 不过，再怎么有维护也是无法和城内的道路相比的就是了。 “约翰，你跟着我们离开，陛下那里不会有问题吗？” 卢卡斯被马车的颠簸和车内的沉默压抑得有些难过了，于是故意挑起话题，还特地没有指明是哪一位陛下，立刻就看到莱奥涅尔阁下原本低垂着的头，像装了弹簧似的，猛地抬了起来。 “没有问题。因为我一开始接受的任务就是保证您的平安。”约翰背对着车厢，没有看到莱奥涅尔阁下警惕的表现，“父亲那边也留了信了，问题应该是不会有……就是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 “我本来以为您会老老实实地继承爵位，当个王宫内务执政官，所以我也计划好了高分通过教导院的考试，去当个王廷文侍，然后以后弄个王廷事务官当当，或者调任去王宫内廷护卫队当出纳官。为此我连后台关系都找好了，也花了不少时间联络感情，这下倒好，全部打水漂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卢卡斯闻言后大笑不止。尽管这个态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正常，但却无法让笑声停下了，而且渐渐的，在笑声中，他忘掉了自己的大笑有点奇怪这件事，注意力转移到了约翰刚才说过的话上面。 “你居然未雨绸缪到这个地步！” “事前多一些准备，等事情发生了以后就能多一点胜算嘛！你以为这辆马车怎么来的？还不是因为你吐了的那次，我帮忙收拾的时候认识了老巴伯。” 嗯？那次好像……当时还不清楚约翰的身份，为了不让他能够接触到有可能泄露不利信息的老巴伯，特地让伊诺克把他支开了的，怎么他们还是见面了？ 算了，幸好事实证明，约翰是个信得过的人，而且今天能够在短时间内找到交通工具，也是多亏了他们的相识。 奇怪，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心大？ “约翰……” “又怎么了，少爷？” “我怎么了？” 马车的行进速度慢了下来，车厢前面分割车夫座的布帘突然被拉开，突然照进漆黑车厢内的提灯光刺激得卢卡斯眯起了眼。 “感觉不舒服吗？” 适应了光照之后，昏黄下约翰的表情看起来非常严肃，仿佛是下一秒就会预言灾祸的神棍，看到这个表情让卢卡斯又一次忍不住想笑，也再一次提醒了他现在自己的情绪不太正常。 “倒不是不舒服，但是……我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失控。” “祭司大人给你的那个吊坠带着了吗？” 伊诺克给的吊坠？啊，“光之圣女”给的那个吗？ “在啊。这里。” 卢卡斯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领口，把贴身带着的吊坠，从衣服里面拉出来。 “咦？” 吊坠……缩小版的球状“圣体”，原本中心点应该有代表“光之圣女”存在的银白色光点，但此刻，那银白色的光点却消失了。不仅如此，原本通透的整个球体，现在就像一块劣质宝石一样，既不通透，还隐隐的有种恐怖感。 卢卡斯面对这种情况有些茫然，他不太明白“光之圣女”的威能怎么突然就不管用了。然而当他抬头看向约翰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表情肃杀得让人心寒。 即便如此，他此时却依然有种想要大笑的无名冲动。 突然，约翰松开布帘，转回头去驾驶马车掉头。 “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回王都。”车夫座传来不甚清晰但语气坚定的回答。 “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出来，现在回去的话就来不及在天亮前通过护城军的关卡了！” 一旦天亮，那些想要将莱奥涅尔阁下推出来当靶子的贵族，就会发现替罪羊已经离开了他们的掌控范围，一定会派人来追。国王陛下签发的通行证是将莱奥涅尔阁下作为巴席提亚奈利家的随行护卫看待的，这不仅因为他早已不是贵族，也因为一般情况下，护城军守卫王都附近关卡是为了防止犯罪的贵族逃离，因此他们不会太过于注重武官打扮的随行护卫，而是比较注重文官容易伪装的随侍、女性等外表的人。因此时间至关重要，如果拖延到天亮，让护城军中的贵族赞同派发觉他本来的身份的话，他们绝无可能将自己送上门的小羊羔再放走。 所以，必须在贵族们反应过来，派出阻拦或通知护城军阻拦的信使之前，通过护城军的关卡，脱离护城军的控制范围。 “不能回去！回去了就出不来了！” “但是你的问题只有祭司才能处理！” “我自己能处理！！” 瞬间爆发的亮光充斥了卢卡斯的视野，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发觉自己失控了。 幸运的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把周围给点燃了。除了马匹因为突然的亮光而惊慌失控，给约翰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之外，同在车厢中的莱奥涅尔阁下及时了挡住了眼睛，所以并没有受到光照的伤害。 所以只有卢卡斯自己，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激得失去了视觉，半天没有恢复过来。 黑暗中，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扶着他，防止他因为失明而丧失了平衡，摔倒在车厢地板上。刚开始卢卡斯还疑惑了一下对方的身份，随即反应过来这只有可能是莱奥涅尔阁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意识已经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此刻没有视觉的卢卡斯居然看到了扶着自己的那只手上缠绕着的金色光带。 啊……不过本来，觉察精灵存在的感知方式就不是视觉。现在不过是进一步确定，哪怕眼睛受到损伤，失去了视觉能力，也不会妨碍对世相精灵的感知而已。 但是，为什么有种，那些金色的世相精灵很危险的感觉？ “‘自己能处理’……所以你就是这么处理的？” 车厢外面传来约翰冷漠吐槽的声音，感觉距离有点远，不像是在车夫座上。没有听到马蹄在地面上乱踏的声音，也没听见不安和焦躁的嘶鸣，或许两匹马都已经成功的被约翰安抚，平静了下来。 “没……出什么事吧？” 失去了视觉的卢卡斯，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刚才的爆发，除了刺目的光芒之外，会不会也造成了什么其他的破坏，虽然并没有感觉到周围的精灵有什么sao动，不过仅仅以此就断定没事，还是不太可靠。 “你说能出什么事？大晚上的，王城外的树林里，突然闪现的亮光……护城军估计没多久就会到了，这下我们想回王都也回不去了。” 某种意义上，这样的进展正好符合卢卡斯的期望。不过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远比预期更早的遭遇护城军，真正困扰的人不是约翰。 “非常抱歉，阁下，接下来要委屈您了。” “……哪里，你们把我带出来就是冒了大风险的，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关乎我自己的安危的事情，不说委屈，我付出是理所应当的。” 平稳而沉静的声音直击入心底，卢卡斯感觉到了一种仿佛平静如水面一般的安详，但却并非死水潭，在无法看透的水面下能够感觉到潜藏在其中的生命力，以及隐隐涌动着的暗流。 对了……就像是曾经在梦中见过的，位于遥远的东方，无尽森林的另一边，迎接日出的那个山谷中的生命之湖一样。 啊……果然…… 就算遭逢变故、身世受难，高贵的人，依旧高贵。 卢卡斯无意识的握住了到现在依然扶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紧紧地攥着。 “阁下……” “安全起见，暂时还是不要称呼我阁下比较好。”对面的人说到，“‘莱奥涅尔’这个名字的指向性也很强……暂时……叫我‘弗兰’吧。” “弗兰”……“自由”啊…… 对于莱奥涅尔阁下隐含在假名当中的，这个看似奢侈的希望，卢卡斯感觉到了一种心酸和愧疚。 “行了，卢卡斯少爷，还有……弗兰阁下，护城军来了，准备下车打招呼吧。这里没办法放梯子，下来的时候小心些。” “内个……约翰。” “怎么了？” “我……看不见了。” 沉默突然降临，但卢卡斯并不认为这是因为约翰被吓到了，或是惊慌失措；以他对这个从来没把自己当侍从的侍从的了解，他现在一定是一脸“你别闹了”的表情，一边酝酿着吐槽。 “你不是不点灯也看得到么？” 对哦，借助精灵的存在来逆向推断物质的存在，同样可以感知到周围的情况变化，至于眼睛是否健在，是否还有视觉这件事对卢卡斯来说并不重要……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他现在，除了莱奥涅尔阁下右臂上的光带之外，其他的精灵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因为之前在马车的车厢里，本身处于一个与外界相对隔绝的环境，卢卡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可能……真的很不妙。 还没来得及告诉约翰自己的状况，举着火把和提灯穿过了树林，从关卡循着之前的光一路找过来的护城军小队已经赶到了。 因为卢卡斯突然看不到了的意外，所以他仅仅是从布帘后面露了个脸，之后就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听着约翰在外面糊弄那些还不够等级参加骑士考核的士兵，把自己爆发出的光亮说成是路途中遭遇的不知名事故，把始作俑者说成了受害者，并且在最后出示了陛下和伯爵签发的通行证，成功的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在没让莱奥涅尔阁下下车验身，也没有检查车厢内的荷载物的情况下，就答应了将自己一行人护送至第一个需要通过的关卡。 ……再说一次，约翰作为一个仆役，真的太浪费他的才能了。 他应该去当个外交官之类的。 马蹄声重新响起，车厢也重新开始摇晃，同时还伴随着马车两边有些凌乱的行进步伐声，期间还夹杂着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卢卡斯抬头向应该是举着火把的士兵所在的方向看去，试图寻找到那些最为熟悉的暖红色光点，然而他目之所及却是他完全不熟悉的一片黑暗。 自从三年前，经过了格瑞托恩的引导，变得能够看到世相精灵之后，卢卡斯已经完全习惯了它们总会在视线的一角出现，或者是不经意间突然闯入自己的世界里，也很习惯通过世相精灵的动态来判断一些事物的变化。现在突然间看不到了，本就会产生丧失了安全保障的恐惧感，再加上连正常的视觉都失去了，卢卡斯的心情已经不能仅仅用恐惧来形容了。 是事关生存的恐慌。 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波动会不会又引起世相精灵的暴乱，也无法根据它们的变动判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想到自己以后的人生或许就会变成一片绝望的黑暗，卢卡斯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 蓦然间，金色的光点突然闯入视野，紧随其后的是美丽的光带。 然后，卢卡斯感觉到温暖的手覆盖在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握紧成拳头的手上。 “没事的，通过第一关卡之后，就有村庄了。我认识那个村里的治疗师，到时候让她给你看看。” 本能的，卢卡斯知道自己突然失明的眼睛其实并非外人能够治愈的，但那手上传递过来的温暖，和缠绕其上他现在唯一可见的世相精灵，在无形之中给了他莫大的支持和慰藉。 反手抓紧莱奥涅尔阁下的手，深呼吸了几次，卢卡斯冷静了下来，思维也回到了在王都这些年来被培养出的逻辑正轨上。 “第一关卡之后的村庄……应该是依附着护城军骑士团出现的补给村庄吧？” “当然。军队的需求是很大的。刚成人的时候曾经被父亲扔进‘狼首’去锻炼过，那个时候和‘凶豹’经常会有互相比试的交流，所以才会认识他们的补给村庄的人。” “还是……不要吧，何况村庄的人也认识你的话。”顾虑着马车外近在咫尺的护城军，卢卡斯压低了声音，“安全起见，天亮前通过第三关卡最好。” 被自己反握着的手突然抽动了一下。 “……对不起。” “这不是您需要道歉的事，是我自作自受。而且我觉得……”卢卡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自己的直觉说出来。 “这个问题，应该不是出在我的身体上，所以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大概也就只有见到‘光之圣女’之后了。” 没错，失明这件事只是一种表现出来的症状，是对于突然间爆发出来的光亮做出反应之后，却丧失了调节回去的能力。眼睛是否真的受到了损伤，卢卡斯不能确定，但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灵子层面上出现了问题，否则是不可能连对世相精灵的感知能力都消失的，当然也不可能一开始就出现爆发。 其实细算起来，或许从在他责骂科拉迪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有失控的迹象了。 突然的暴怒、突然的爆笑、突然因争执而爆发……似乎每一种感情都在向着极端的方向发展，而这两年多来帮助自己控制情绪和灵子爆发的“吊坠”也原因不明的失去了功效。 如果不是“光之圣女”出了什么问题，那就是自己的源自巴席提亚奈利血统的体质出现了某种质变。 或许……质变和“成人”这件事，有某种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