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将一切雪藏
后来的事情，卢卡斯不记得了，也不愿意再去回忆。理智告诉他，卡内罗王室的那些爱恨纠缠与他无关，他既无权也没有必要去理会；但潜藏在心底某处的的一个声音却反复的提醒着他，他不愿意再去触及这件事的理由，是因为亲王殿下最后的表情太过令人心痛。 那是个有所留恋，但却又终于得偿所愿的笑容。 那之后，亲王殿下被闻声赶来的警卫骑士带走，老杂役被叫进阁楼打扫，一行人为了给国王陛下疗伤，转移到了伯爵的办公室。进门之后瓦格纳院长和陛下就直奔内室，伯爵帮他们关上门后，也没有理会呆立在门边手足无措的卢卡斯，径自离开了。 他就这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站了很久。 直到科拉迪将他从沉睡中叫醒，然后牵着他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仿佛王宫外的喊杀声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徒劳的哀嚎一般，科拉迪在旺盛燃烧着的温暖的壁炉边一如往常的帮他更换了已经被冰冷的雪水渗透的衣物，重新换上睡衣，然后将他塞回床铺。由始至终，卢卡斯任由科拉迪摆布，仿佛他的意识和身体已经分离，飘荡到了人类所不可触及的地方。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全程意识都是清醒的，只不过太疲惫，不愿意再去推测今天所见的事实背后，到底还隐藏着什么样的真实。 所以，他选择了闭上眼睛，无视那似乎近在耳边的喊杀声，让疲惫的精神陷入沉睡中。 好冷…… 外面似乎又在下雪了…… 明明不可能有声音，但却总觉得能够听到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时的簌簌声，还有雪地被重量挤压的吱呀声。然而，这些明明感觉起来都是在“动”的声音，放在整个情景当中，却只让人觉得寂静得过分。 寂静得……仿佛与死亡毗邻。 偌大的世界里，只有近处的白与远处的黑。 天空中不断地落下细小而纯粹的事物，一开始会让人以为那是雪花，但当伸出手试图去迎接她的时候，却会发现本因被人类体温融化的雪花，却像是根本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一样，穿过了手掌，落到地面上，最终融入那一大片白色之中，再也寻不见个体的踪迹。 卢卡斯过了很长时间才发觉，自己又一次进入了梦中的世界。 他向四周望了望，发现除了自己脚下所站的位置之外，其余的一切都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所吞噬，勿论人类或其他事物的存在了。 这个梦境给他的感觉，很像在莫利诺村第一次感觉到那个恶魔的存在时，仿佛一切生命活动都被冻结了似的感觉，就像是被不可见的牢笼束缚了一样，挣脱不得。 但还是有不同。 卢卡斯知道，这里除了自己还有别人在。他想将对方找出来，但无奈周围没有任何线索可循，就连那让他觉得自己不孤单的，属于别人的气息，也只是漫无边际的飘散在四周，仿佛没有实体的幽灵。 但这是不可能的，只要是活物，就必定有着存在于某处的灵魂的“容器”。 不知为何，卢卡斯如此坚信着。 于是他尝试着向前走了一步，发现随着自己移动，白色的地面也在移动，见此，他便放下了心，大胆的往前走去。 在没有可参照物的空间里，时间的流逝和距离的远近是很难判断的，更何况这里是梦境，本身以现实中的条件来判断就很奇怪。卢卡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几近于麻木地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知道在他内心已经疲惫至极，开始咒骂这个连醒过来都做不到的梦境，几乎要放弃去找出或许存在于某处的“别人”时，对方却突兀地出现了。 空虚的轮廓从黑暗中浮现，只有右手臂焕发着令人侧目的光芒——他几乎立刻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那人似乎并没有发现卢卡斯的存在，只是静静地在远处的黑暗中伫立着。卢卡斯连对方是面对着自己还是背对着自己都看不清楚，他唯一能判断出来的，就是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心求死的绝望。 不行，不能让他死！ 卢卡斯在梦境中奔跑了起来，想要尽可能接近那个绝望的青年，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加速，两人之间的距离都未曾缩短过一分一毫。 放弃吧……冥冥中有个声音对他说……这样的方法是接近不了他的。 为什么……卢卡斯在心中问。 因为……他拒绝被接近。 难道就这么任由他将自己抹杀吗！ 冥冥中不可名状的声音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又提出了问题。 你……想要救他吗？ 当然！卢卡斯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要救一个非亲非故，还是乱臣贼子的人？ ……。 卢卡斯犹豫了。 他确实没有理由一定要救这个人，就像他也没有理由看着他去死一样。他想救他，只是因为……他目击了亲王殿下的行刺未遂，听到了亲王殿下的斥骂。 那不是为了权力或私欲的行为，是愤怒和不甘心的报复。行刺成功与否对他来说或许并不重要，他只是想要将那满腔的忿恨倾倒出来而已。 所以在最后，他才会笑着离开。 所以，这件事情，不能波及到其他人的身上。 哪怕是他的儿子。 是么……那个声音又说道……你是这么想的么…… 某处亮起的光芒将卢卡斯的注意力从黑暗中的虚影转移开。另一个方向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幢燃起了大火的民宅，看上去有些眼熟。 一个高挑的身影，披着用雪水打湿了的黑色斗篷，冲进了火场，很快的，他抱着被自己的黑斗篷裹住的一个较矮的身影又从火场中跑了出来。 卢卡斯知道，那是自己。 黑暗中又出现了第二个场景，是伯爵的办公室。卢卡斯看到了战战兢兢跟在高挑身影背后的自己，以及在那之后，伯爵和那人之间隐藏在礼貌之下的针锋相对。 对了，那个时候，陛下是在场的，但是他伪装成了伯爵的随侍。 卢卡斯下意识的，又将视线转回到黑暗中的虚影上。 他知道，那个人是陛下吗？如果知道，那当时的那个饱含意味的笑容，并不是因为伯爵，而是因为……陛下？ 火场……是他把自己救出来的，而且当时一进去就叫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在那里？ 蓦然间，一声尖叫呼救在梦境的世界里响起，卢卡斯的眼前又浮现了王宫书院的阁楼里，在他的眼前，房间角落里是瓦格纳老头子和陛下，楼梯边，是正在被伯爵钳制着离开的亲王殿下。 那个笑容…… 一瞬间，宛如戏剧舞台般在梦中布置的场景全部消失，只留下了雕塑一样静立着微笑的亲王殿下。 【可惜了，他是个好孩子。】 【如果不是个好孩子，我也不会答应殿下。】 【希望他能理解殿下的苦心。】 原本让人听不明白的对话，此刻其中包含的意思已经一清二楚。 感觉到那个仿佛死人躯壳的虚影突然有了动静，卢卡斯回过头去，刚好看到对方也改变了面朝的方向，而在那人视线的前方，只有一团模糊不清的光影，但是声音却清晰地传达了过来。 【我不会抢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我有我自己的尊严，违背贵族守则和骑士精神的事情，我绝不可能去做。】 【当然，我们是相信你的，国王陛下也是想要相信你的。】 【看不出来。】 【但是不管多相信你，我们也没有办法越过最根本的障碍。】 【障碍？】 【兵权。】 那个时候，自己刚刚从城下街被救回来，可以说完全没有交集的亲王殿下突然来访，自己因为疲惫和嫌麻烦而装睡，将亲王殿下完全交给了瓦格纳老头子应付。 自己完全没意识到，那个时候的对话就是原因。 卢卡斯看了一眼开始变得具体的人影，突然产生了阻止对方得知这些对话的冲动。 但这里是梦境，他不知道究竟要怎样阻止连形体都没有的对象。 【我就这一个儿子，而且他也是莱恩家的继承人！】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殿下。】 【一定有什么方法！你知道的！整个王国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你一定知道！你是最聪明的人啊！】 如同卢卡斯记忆当中的沉默过后，模糊光影中传出的声音低沉了许多。 【国王陛下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让他心安的理由。】 卢卡斯挫败地闭上眼。 国王陛下需要一个理由，于是亲王殿下给了他一个理由，只是为了保住自己儿子的性命。 卢卡斯有些担忧地向梦境世界里另一人看去。这时的他已经不再是只有轮廓的虚影，而是确实的拥有了身形和外貌，就像是从黑暗中浮现的烛光一样。只是在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那种令人憧憬的贵族气质和风貌，只剩下疲惫、痛苦、和悔恨。 梦境的世界，又一次恢复了寂静，除了远处的青年和卢卡斯的周身，再没有黑色之外的颜色。 让我再问一次吧……那个声音说……为什么你想要救他…… 卢卡斯看着依然没有摆脱绝望气息的青年，遗憾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因为……我想要让亲王殿下不惜付出包括生命和名誉在内的一切也想要实现的愿望，不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