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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真主

    古诗云:真主承天运,浩浩定四方,干戈既一扫,纲纪复得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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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云殿是朗山秩宇宫的三座正殿之一,殿内供奉着三圣的神位,彩幔交叠、香烟缭绕。当初我就是在这里获得炼气士的称号,学成下山的,时隔一年,再走进这间大殿的时候,心境却变得绝然不同。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曲折多变吗?

    师祖棠庚盘膝坐在东首,我战战兢兢地迈上两步,大礼参拜:“弟子拜见师祖……”师祖原本垂目不语,闻言突然睁开双眼,晶光暴长,吓得我不自禁一个哆嗦。“你相助妖物,背叛师门,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冷冷地对我说道,“若非嚣宙宫广宗真人为你求请,我早下山擒你归宫,明正典刑了!这‘师祖’、‘弟子’的称呼,再休提起!”

    怪哉,执天下炼气士牛耳的广宗真人竟然会为我求情,这是什么缘故?我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也来不及细想,只好跪下磕头:“弟子有罪,还请师祖责罚。”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想:“最多把我开革出山,千万可别罚重了。”

    师祖一甩衣袖:“你再不是我秩宇宫弟子,休说这些言语。”说着话,抬眼望向我身后——我知道,妻子就正站在自己身后。我斜眼看到师祖双目中寒光一闪,吓得又是一个哆嗦,只怕他要对我妻不利。

    身后传来我妻的声音:“拜见真人。”师祖冷哼一声:“你寄身在爰小姐身上,便以为我无法奈何于你,还敢亲身上朗山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听我妻回答的语气,要比我镇定多了:“奴千年沉冤,不合都发泄在仇人后裔身上,现今愧悔无地,特来请罪。便请真人施展道法,将奴打得形神俱灭吧。”

    这分明是在挑衅,她明知道师祖不愿冒着伤害爰小姐的危险,拿苹妍怎么样的。我向后伸出手去,轻轻扯了扯我妻的衣襟下摆,提醒她还是收敛点为好,别真的把师祖惹怒,到那时悔之晚矣。果然师祖冷哼一声:“你是来试我的吗?来看我是否心狠手辣,来看炼气道门言行是否如一?”说到这里,他突然向我一瞪双眼:“你若允我除此妖物,我便也允你重归门墙,你意如何?!”

    真是开玩笑,朗山秩宇宫一个普通炼气士的名头,就想换个千娇百媚的妻子,这样蚀本生意我怎么会做?你若是把自己真人的名衔拱手相送,我或许还考虑考虑……正这样想着,站在身后的妻子突然暗中踢了我屁股一脚——莫非她真能看穿我的心思?有这样一个妻子在身边,就象被套上了枷锁桎梏,今后永难得到自由呀!

    我不敢直接抬起头来,斥责师祖“放屁”,当然更不可能点头应允,让他杀害我妻。嗫嚅了半晌,做出左右为难的表情来——往好了说这样两边都不得罪,往坏了说则是谁都会恨我朽木难雕,然而现在我除了这种不似表态的表态,还能怎么样呢?

    师祖微微摇头:“算了,算了,你为美色所惑,料难回头的了。若有机缘,可往嚣宙宫去见广宗真人,他不知为何,如此维护于你……”叹了口气,脸色转缓,开始讲到我此行的来意:“爰大人的书信,我已看过了,此梦非同寻常,有关世间苍生,我须亲自下山前往成寿,解与他听。”

    我点了点头,看起来那个荒梦果有蹊跷,又听师祖说——呀呸,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师祖了,他是秩宇宫九德真人,又听九德真人说:“你们先下山归去吧,我不日便亲往成寿去。”

    我如逢大赦,逃也似地离开朗山。秩宇宫中大部分师兄弟、师叔伯——当然也包括我的师父葛琮,看我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愤怒和鄙视,我可不想再多停留片刻。等下了山,我妻突然问道:“似乎广宗真人有命,若你愿舍弃我,九德真人便不顾爰小姐的性命,要将苹妍剿杀呢……”我急忙陪着笑回答:“夫人说哪里话来,便山陵崩塌、江海干涸,我也不会舍弃夫人的。”我妻紧盯着我,继续先前的话题:“是何缘故?”

    天晓得是何缘故。我只是一名小小的炼气士,又与广宗真人非亲非故,他为何如此回护我?若真有机会,是要去拜见真人,探查一下其中缘由。难道我真的骨骼清奇,九德真人看不出来,广宗真人却心知肚明,正如那个萦山上古古怪怪的老修道士一般,要度我悟道吗?

    我妻冷冷地笑道:“你休自视过高!”我吓得一个哆嗦,她果然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才琢磨怎样掩饰,她却又转变了话题:“若我是九德真人,哪管爰小姐是生是死,定要苹妍那妖物形神俱灭呀。你说九德真人如此作为,是善良,是迂腐?”

    当然是迂腐,这和我个人的道德观念完全背道而驰。当然我并非认为是妖就该剿灭啦,见了苹妍以后,我突然觉得普天下妖物都变得可爱多了,而许多伪善人物之行为,还不如妖物呢。比如膺飏,即便取他性命会伤害到旁的什么人,只要这人不是我自己,不是我妻,不是我父亲,我一样动手就砍,毫不犹豫!

    我妻淡淡一笑:“丈夫身上,大有妖气。”我尴尬地笑笑,心里却在想:“以妖物为妻,身上没有妖气才怪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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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途跋涉,又回到成寿。才进郡太守府衙,原来九德真人棠庚早就到了,正在和丈人闲话,还问我说:“怎来得如此之迟?”废话,你有缩尺成寸之术,行千里如迈门庭,我可是凡人,要一步一步走回来的。

    心里害怕他已经把我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丈人了,但瞥眼偷望丈人,他脸上的神情颇为愉悦,似乎还不知情。我暗中舒了口气,毕恭毕敬问他说:“想真人已为丈人解过梦了。”

    丈人微笑摇头:“真人正待解说,你便归来了。来来,坐近一些,贤婿你也听听。”我急忙凑近坐到丈人身边,却尽量远离九德真人。只听真人缓缓地说道:“某夜观天象,查知紫薇黯淡,凶星冲冒,恐是大乱之兆。适于此时,太守得此一梦,乃上天垂示,要你平定乱局……”

    丈人似乎大为兴奋,往前一探身子,小心问道:“如此说来,梦是吉兆?”九德真人微微摇头:“上天指明方向,成败还在个人。此梦吉凶参半,且待老夫为太守详细解来……”丈人急忙稽首:“正要请教。”“梦中先见一手,太守姓‘爰’,得此一手是个‘援’字,”九德真人捋须回答,“是有辅弼高人,即将来到成寿之象,若能得之为援,吉兆可显……”丈人匆忙问道:“未知这高人从何而来?是何形貌?”

    九德真人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太守梦见大鲤腾跃,此乃龙象,是有真主将兴,若能攀附其尾,便亦可飞腾,若是错手失了,便墮深渊,永墮沉沦。”丈人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喜一会儿惊,连番问道:“真主何在?小人不敏,真人解惑。”

    其实老家伙这番话,若寻根究底,大有谋逆味道。天子尚在,就说什么“真主将兴”,不是谋逆是什么?我预感到此后事态的发展大是危险,开始有点后悔前来投奔丈人了。

    九德真人听了丈人的询问,捋须微笑:“天机不可尽参。太守但请牢记,若有机会,绝不可失。适才所说高人,既然太守梦中见那一手引你南去,料不日定出现于此城南门外。要寻其人,切记老夫描述,其人头顶星月,脚量山河,心忧天下,情感黎庶。”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真正的高人,“心忧天下,情感黎庶”是不用说的,星月、山河云云,却又模糊得令人难以索解。丈人听了这话,果然满脸疑惑,想要再问,真人却起身告辞了。

    这老家伙象要逃走一般,匆匆就出了大门。我们翁婿才待远送几步,老家伙转身稽首:“老夫去也,太守不必再送。”随即“呼”的一声就消失了影踪。按其精通缩尺成寸之术来推测,说不定已经回到朗山秩宇宫中去了。

    丈人的表情中隐含着兴奋,却又有些嗒然若失。他回到正厅,屏去众人,只单独和我商量说:“适才真人所言,贤婿可明白吗?”我知道丈人本是一名剑士,靠军功成为一郡之长,书读得少,肚子里墨水有限,他一定以为我既然是炼气士,又是朗山出身,是九德真人的门下,对于真人的言语,或许更有详细的注解告诉他。可惜对于那些所谓高深的预言,我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可我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对丈人人:“很遗憾,我也不明白。”那样会使他看轻我的。我假作沉思状,良久才回答说:“天机深奥,凡愚难测。在小婿想来,先派人往南门去访求那位高人,高人若到,真主所在,也定露端倪。”这话看似有理,其实无用,正是十足十的官场言论。

    丈人微微皱眉,凑近一些,低声对我说道:“说起真主,倒是颇有所指。”我以目相询,丈人解释说:“贤婿前往朗山这几日,忠平王、高市王都有密信送来……”我吃了一惊,细想却在情理之中。忠平王郕瑜、高市王郕琅,对于今上继位,心怀不满是必然的事情,况且据说大司马崇韬隐有削藩之意,这两位大王当然就更生疑惧。如果他们两人以讨伐“擅国逆贼”崇韬为名揭竿而起,真人所言“紫薇黯淡,凶星冲冒”,“大乱之兆”也就不难索解了。

    丈人皱紧了眉头:“所谓真主,定为二王之一。然二王皆为先帝昆仲,一在永泰,一在南定,国富兵强,难分轩轾。所从正合天命,我可为一代能臣,所从不合天命,我便为叛国逆贼,真人所谓吉凶参半之梦,恐正此意也。”

    我微微点头,赞同丈人的判断。然而仅有这样的判断是毫无意义的,两位大王实力和影响力都相当,我又从来没见过他们(丈人虽曾有幸拜谒,却也都没有深交),天晓得哪一个会成功,哪一个会失败?别说跟错了主子,整个家族的前途就都毁了,两位王爷都秘密前来结交丈人,他反应慢一点,等对方起事了甚至已经掌控大局了才表示拥戴,一样不会有好下场。

    丈人没好下场,我的下场也一定不会妙。这种政治风波,一个搞不好就是诛九族的罪过,很不幸的,我也在丈人的九族之中——就算不在,我现在寄居成寿,怎么也逃不脱干系。想到这一层,不禁额头涔涔汗下。

    丈人依旧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似乎希望我帮他拿个主意。我只得推托说:“先寻见高人,料他定有所教。”丈人点头:“如此,就烦劳贤婿前往迎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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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来由揽到这样一个差事,还真是无聊得紧,若非此事和我的前途性命有莫大干系,我一定找人代为办理,自己躲在家里读书。在南城门口接连等了三天,到处寻找“头顶星月,脚量山河”的人,却都没有发现——况且,什么叫“头顶星月,脚量山河”呀?

    第四天早上,城门才开,就进来一群打扮奇异的家伙。这群人一共十来个,全都头戴草笠,足登芒鞋,虽然穿着长袍,大概为了方便赶路,却都把袍角掖在腰带里,满身风尘,污秽不堪——虽然没有见过,却有耳闻,这一定就是所谓的“孤人”了。

    孤人的祖先,据说是至圣家臣弧增。郕氏灭亡,至圣南走大荒之野,弧增并未跟从,他身为一名无主的流浪之士,招募一些弟子,竟然开始了讲学的生涯。他的理论,和当时盛行的“本有”、“元无”两个邪道宗门都不相同,和三圣的炼气学说也有所差异,主张“人本孤穷,合而为万物之灵,分而为草鸡刍狗”。因为这样的学说,他和他的弟子们就被称为“孤人”。

    孤人士不象士,民不象民,自成体系,据称以平靖乱世为己任,到处依附他们认为“仁德、平和”之主,为了这样的主子刎颈沥血在所不惜,在威末乱世中,颇留下了仗义轻死的侠名。提到这个“侠”字,我就不禁联想起所谓的大侠膺飏,心中对这些孤人也由衷地生出厌恶之感,正想退过一边,避开他们,却猛然在孤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