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乌玛丘陵(6)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思思问,甜甜地笑着。 月精灵正待回答,地面毫无预兆地猛烈震颤了一下,他站立不稳,差点一个踉跄摔到血池中去。 自从他们进入这间祈祷室以来,外面的风雷声就没有停歇过,但一直也没什么更进一步的动作,简直都要被当成背景音乐。此刻却不同了,随着这下剧震,轰隆隆的雷鸣声大作,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就如冲锋前的战鼓。 思思微微皱眉,似乎被这越来越密集的雷声吵得有些心烦,突然感觉脚下不稳,身体摇晃,她不假思索地吐出个字符,双足离地漂浮起来;再低头看去,发现原本稳固的一片地面,仿佛化为液态,正如海浪般翻腾起伏。 她向中间飘移了些,看得更加分明。这座祈祷室,原本是一个倒扣的半球形,穹顶弯折,上面嵌着各色宝石,仿佛繁星;地面则是一个踏实平整的圆形,那散发浓烈血腥气的血池,便是圆心。 现在这地面依然还是固态,并未真的化成液体,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力量的作用下,居然扭曲旋转了起来,一开始仅仅是最外围一圈移动,很快向内扩张,等思思定神细看的时候,整间祈祷室,除了血池周围的一小块地方不受波及,仿佛大海中的孤岛,其他地方,全都在快速旋转着,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不仅如此,她发现这地面似乎在下陷;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地面的中心正在下陷。 越靠近中心血池,下陷得越厉害;原本平整的一片,现在已经隐隐有了漩涡形状,而血池那一小块,月精灵和伊斯塔站立着的地方,正是漩涡的中心。 仿佛下面是无底深渊,要把这整座祈祷室都吸进去一般。 “来得真快啊。” 月精灵感叹了一声,伸手从空气中取出一根银色法杖,顶端镶着一颗绿宝石;他将法杖平举过顶,极快速地念了一句长长的咒语。 穹顶上紫光大盛,每颗宝石都超乎想象地炽烈起来,迸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束,垂直射下来,仿佛几十根长长的光钉,要牢牢将正越转越快的地面钉住。 受到阻碍,地面旋转的速度降了下来,渐渐地似乎要停止。但此时,外面的雷鸣声也更猛烈急促起来。 “噗噗噗噗……” 一连串轻微但清晰的宝石碎裂声从头顶传来,祈祷室穹顶上担任照明工作的那几十颗紫色宝石在一瞬间同时粉碎,无数细小晶片如天女散花般洒落下来,没入黑沉沉的地面,顿时消失不见,仿佛掉进沼泽深潭。 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不仅是黑暗,而且是寂静,就在宝石碎裂的同时,外面的雷鸣声也嘎然而止。 于是在这一片沉寂的黑暗中,有人开始说话。 ※※※ “达克,”那人说,亲昵地叫着精灵,“很久不见了,月亮节庆典你也没来参加,在忙什么呢,有空谈谈如何。” 月精灵哼了声,伸手在空中一抹。 伊斯塔感觉眼前又亮了起来,或者说,自己周遭依然黑暗,但远处却明亮起来。祈祷室的半球形墙壁,被月精灵虚空一抹之下,变得透明,能清楚看到外面的情形。 祈祷室外此时正是灯火通明。 而且被重重包围住了。 大约二十多人,分散围着这间祈祷室,他们每个人都穿着一色的黑色长袍,少数还在胸口佩着莎尔的圣徽,兜帽压得低低的,尽可能遮住脸,似乎唯恐别人看出自己的身份。 唯一掀开兜帽,露出一头金发和灿烂笑容的,是那位正在说话的家伙。他显然是这群人的首领,或者说地位最高,从其他人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就能看出来。或许是因为他的位阶最高?伊斯塔不太熟悉莎尔教会的组织结构,也无法从服饰衣着上分辨出位阶高低,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也应该是这群家伙里最难缠的,力量最强的。 “渥忒霍特,”月精灵在旁边介绍,“就是我前面说起过的那个笨蛋,被莎尔骗得团团转的傻瓜。” 伊斯塔仔细端详这家伙。娃娃脸,这是第一印象,看上去年龄不小了,却长了一张宛如少年的面容,眉目比起女性还要清秀三分。唯一破坏气氛的,是额头上有块闪电形状的伤疤。 正打量间,外面又有声音;这次不是渥忒霍特发言,而是所有人都叫骂起来。伊斯塔耐着性子听了两分钟,发现都是些毫无新意的陈词滥调,无非是说莎尔女神已经发现月精灵的背叛,神威很快就要降下,现在幡然悔悟还为时不晚等等之类;明明是连只狗都骗不了的废话,这帮人却翻来覆去地说,听着既让人心烦,又令人实在怀疑他们的智商。 “他们进不了这里,又不能不来,做做样子罢了。” “哦,那么那家伙在做什么?” 顺着伊斯塔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外面某位莎尔信徒正在悄悄地施法,看上去在召唤毕格比飞击掌之类,透明的银白色巨手已经渐渐塑造成型。 月精灵挥舞法杖,一道闪电从顶端的绿宝石里迸射出来,毫无障碍地穿透祈祷室的墙壁,准确击中那个正在施法的家伙,将他打得蜷缩在地,浑身冒烟。 “这间祈祷室是单向阻隔的,在里面的人能看到外面,能攻击外面,反之则不行。” 月精灵的解释让伊斯塔明白他为何如此有恃无恐,但更让某位据说来自阴魂城的小女孩来了兴致。 “我来试试,”她高兴地说,随便找了个目标,右手拇指在其余四指指尖上一滑而过,激起一溜淡蓝火花,凝成光珠,然后被弹了出去。 下一瞬间,外面某个一直在破口大骂的家伙突然发现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舌头无法动弹了,不仅仅是舌头,全身都开始变得僵硬麻痹起来。 “真有趣,”她拍手说。 ※※※ 月精灵对叫骂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施法,一个又一个闪烁的魔法徽记从法杖顶端弹出来,飘飘荡荡,印在周遭墙壁上,随即又消逝不见。思思更是玩得兴高采烈,只见她一袭白袍,临空虚步,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在四面游走不定,一道道光芒从她手中发出,外面就随之传来一声喊叫——并不是凄惨的哭嚎,也不是痛苦的叫嚷,而是那种融合了惊诧、讶异和愤怒,以及无可奈何的声音,她显然没有用什么杀伤法术,更多的像是在恶作剧。 接下来就是更难听的、不堪入耳的辱骂,但思思的情绪丝毫不受影响,因为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都以为是月精灵在捣鬼,所以所有的恶毒词汇,全部落到他的头上,和思思不沾半点关系。 伊斯塔在一旁倒是听出了点端倪。 在外面这群莎尔信徒的言语中,隐隐约约地提到一件事:莎尔曾经在前几天降下神谕,要求她的这些信徒们,寻找搜捕某个女孩。 继续听下去,零零碎碎的信息综合组织起来分析,事情像是这样的:在十天前,也就是月亮节——暗夜教会的圣日,安姆境内的所有莎尔信徒聚集在这座地下神殿中举行庆典,庆祝光明终结,黑暗又将回归。而就在这次庆典上,莎尔降下神谕,要求在安姆的所有信徒,“全力以赴”地搜捕某个“叛逃女巫师”。 脑中灵光隐现,卡拉图人似乎把握到了什么。 “精灵,”他急急问,“莎尔让你们找一个人?” 月精灵举法杖,一个蓝色的五角星形徽记从杖头宝石上冉冉浮出,缓缓飞到穹顶上。“没错,”他说,“找一个左眼蓝色、右眼绿色的女巫师。” 他说得很轻,伊斯塔却听得分明。 莎尔终于发现了么,他在心里感叹着。自从知道思思体内另外一个灵魂的身份,他就知道终究会被某些强大到变态的家伙盯住,找上门来。更何况,还有萨弗拉斯权杖这重关系。 大祭司要求思思去取回预言之杖,也就是萨弗拉斯权杖,目的是为了让他的神祗恢复。真是头痛啊,思思自己或许不甚清楚,伊斯塔却是知道的,大祭司所信仰的,显然是那位远古的太阳神阿曼纳塔——其他神祗会如何反应不好断定,但暗夜女神是决不会允许这种行为发生的。太阳与暗夜,他们是亘古以来的仇敌啊。 只是,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么?消息好灵通……而且,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为了尽早消除争夺权杖的对手,还是因为发现了卡尔萨斯的存在? 前者不太可能。如果不考虑卡尔萨斯的存在,思思不过是个凡人,虽然在奥术上造诣不错,却也远远没有到惊世骇俗的地步。要知道,想要抢萨弗拉斯权杖的家伙多了,个个都是超凡入圣的存在,龙神本体、神祗化身、大圣者、大巫妖,思思混在其中,简直就如蚂蚁般微不足道,莎尔完全没有理由这么注意她,这么急着对付她。 那么,显然是莎尔知道了思思体内另外一个灵魂的身份。 知道那个灵魂的存在,并且能知晓身份的,并没有几个人。伊斯塔自己知道,他自然不会泄漏,而且他是个无信者,从不祈祷也不崇拜,在精神上和诸神从无沟通联接,所以不管哪位神祗都没有办法直接探知他的思想;思思自己也知道,但她同样也是个无信者,至少目前看不出信仰任何一位神祗的迹象;把思思抚养长大的大祭司应该也是知道的,但他现在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除此之外,就应该只有红龙特咯扎、以及曾经同是耐瑟时代大奥术师的巫妖拉沃克知道了,难道是他们中的哪一位去向暗夜女神告密? 都有可能,也都不太可能,毕竟他们当时也是争夺权杖的敌手……不过,这种超越凡人的存在,脑子里的念头,怎么可能是能以常理猜度呢。 不管这么多,反正有一点确定无疑:思思已经被莎尔注意到了,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莎尔为什么要对付思思?”他轻声问月精灵,虽然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总要确认一下比较好。 月精灵瞥了伊斯塔一眼,“你知道她的来历么?” “不知道。”卡拉图人很坦诚地承认自己无知,以便接受对方详细的解释。 但接下来月精灵的解释,却出乎伊斯塔的意料之外,莎尔的神谕中,半句都没提到萨弗拉斯权杖和卡尔萨斯,反而…… 莎尔的神谕中说,这个有双奇异眼睛的女巫师,乃是阴魂城中的高层人物,而且还是当地莎尔教会的高阶成员——阴魂城中只有一种信仰,就是暗夜女神莎尔,城中的高层人士,大多都是暗夜教会的成员。 但是,这个女巫师,背叛了。她和密斯拉的选民勾结,阴谋颠覆莎尔教会在阴魂城的统治,阴谋摧毁阴魂城。事情败露之后,她仓皇南逃,前几天进入安姆境内。女神要求这一地区的所有信徒,全力以赴地搜捕此人。 伊斯塔终于知道,为什么月精灵要说思思是“来自阴魂城”了。 笨蛋,掌管阴谋的莎尔,她的话也能相信么?最狡诈的黑暗精灵和深渊恶魔,都要比她诚实一百倍啊。 “我没打算相信莎尔,”月精灵平静地解释,“我只是在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你哪只眼睛看到她来自阴魂城了?她的皮肤灰暗?还是双眼深邃空洞?她喜欢穿暗色衣服?或者她害怕光亮?” 显然都不是。 “阴魂城里并非只有阴魂,”月精灵回答,“我要指出:所谓阴魂城里的居民都是阴魂,这种说法虽然广为流传,但其实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谬误。阴魂城虽然以阴魂命名,其实绝大多数的居民是不折不扣的人类,阴魂至多不超过百分之三,人类则至少占了百分之九十七。” “其他地方人类更多,几乎百分之百。” “但在阴魂城之外的地方,耐瑟奥术师的份额是零。”他说,“不是么?或者你告诉我,如今的费伦,除了阴魂城,哪里还有耐瑟奥术师?” ※※※ 阴魂城是去年年初,突然出现在埃诺奥克大沙漠中的一座城市。无人知晓它的来历,甚至都没有人进入过城市,据说里面居住着阴魂——某种大体近似人类,但皮肤灰暗,双眼深邃无光,身体非常瘦削的生物,畏惧光亮,喜欢穿着颜色灰暗的衣饰。 但有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阴魂城和传说中的耐瑟瑞尔帝国,有着密切的关联。 这种关联无需任何推理,一望可知——确实是一望可知,因为阴魂城漂浮在空中。
它是一座浮空城,唯有耐瑟时代才存在过的浮空城。 伊斯塔对这种城市也颇感兴趣,但能查阅到的资料实在太少了,欧格玛神殿的命名者知道得多一些,但总是缄口不言,无论怎么问也不说。 这次命名者请伊斯塔协助卡多佐去取萨弗拉斯权杖,答应的条件就是:如果成功,以一本完整的耐瑟瑞尔历史书相赠,其中包括卡尔萨斯和阴魂城的信息。很可惜,任务失败,原本许诺的报酬自然也就暂时拿不到手。 所以伊斯塔对阴魂城的了解,目前依然很少,少到不足以从中分析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不过……倒也不是什么都推测不出来。 既然阴魂城与耐瑟瑞尔帝国有着莫大的关联,既然阴魂城是一座浮空城,而众所周知,只有耐瑟时代的大奥术师,才有资格和能力建立浮空城。那么也就是说,阴魂城很可能是耐瑟时代某位大奥术师所建,不知什么缘故,逃掉那场毁灭整个帝国的大劫,这一千七百多年来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现在又回来了。 建城的大奥术师,现在估计早死了,但既然城中居民是耐瑟遗民,那么在外界早已失传的耐瑟魔法系统,在阴魂城中很有可能还流传了下来。 也就是说,阴魂城中,很可能还存在着耐瑟奥术师——反过来说,如今的费伦大陆上,如果还存在耐瑟奥术师,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阴魂城中。 思思恰好是一位耐瑟奥术师。 虽然有所隐藏,但以月精灵的见识和精明,是很容易看出破绽的。 她懂耐瑟瑞尔语,能听懂“幻龙”这个词。 她是巫师,并非术士,施法却无需准备。 她是很高明的巫师,在“密斯拉的情书”里购买卷轴,却挑选了很多耐瑟年代之后才被发明出来的低阶“新魔法”。 ………… 凡此种种,月精灵若还看不出思思的身份,那就是他自己真有问题了。 ※※※ “莎尔从不会告诉信徒真相,”月精灵说,“但这并不等于她说的每一句都是虚假,她总是把事实和虚构混杂在一起。” 这是正确的欺骗方法,通篇谎话只会轻易被人戳破。 “莎尔说,她是阴魂城的高层人物,还是城中莎尔教会的高阶成员,这是胡扯。能有这种身份的,只可能是阴魂,不可能是人类,更不可能是她这样的小女孩。” “你真聪明。”伊斯塔称赞。 月精灵没有理会朋友口气中的嘲讽,“她是个很有潜质的巫师,如果她是教会的高阶成员,莎尔不可能不引导她学习影魔网——而事实上她从没接触过。” “你怎么知道她没接触过——在三小时之前,我也不知道你是个阴影巫师。” “进来的路上我就试过,那扇石门,只有接触过影魔网的人才能推开,也只需接触过影魔网便能随手推开。” 伊斯塔沉思着,“还有一点,”他说,“莎尔说她在前几天进入安姆。但半个月前,我在阿斯卡特拉的神殿区第一次遇见她。” “我知道。” “但你还是相信她来自阴魂城?” “是,”月精灵确定,“她到底因为什么被莎尔追捕,那与我无关,我也懒得关心。或许是她杀死了某个高阶的莎尔牧师?或许是她手里拿到了什么莎尔想得到的宝物?比如说……”他再次压低却拖长了声音,“比如寒冬之戒……” 伊斯塔的眼皮跳了跳,“你的观察力真敏锐。” “多谢夸奖,我只是恰好对这枚戒指也有些研究……先不谈这个,她是耐瑟奥术师,当今只有阴魂城中才可能有耐瑟奥术师——这点是确定无疑的吧。” 这世界上很少有确定无疑的事情,伊斯塔想这么说,但想来想去,发现确实没有什么理由来否定月精灵的推论。事实上,如果不是知道思思的来历,他都要认同月精灵的推论了。 “这到底还只是推理啊,精灵,不是确定的事实,你不觉得太冒险么?” “这世界上无所谓事实,只有更加合理的解释。”月精灵回答,“你若能给出更合理的解释,告诉我阴魂城之外如何出现一位耐瑟奥术师,我就认同你所说为事实。” 伊斯塔不能,别说思思的秘密不能轻易透露,就算说出来,也未免过于奇异,论“合理性”,只怕还不如“她来自阴魂城”这种说法来得理直气壮,更站得住脚。 虽然他更愿意相信思思。 “当然了,为防万一,我也曾经占卜过,”月精灵观察着朋友的脸色,“占卜结果表明,这位小姐,确实和阴魂城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 “莎尔完全可以改变你的占卜,变成她希望你知道的结果。” “我选在正午时分占卜,”月精灵说,“而且我当时使用的是密斯拉女士的魔网,不是影魔网,莎尔干扰不了我的占卜。” 伊斯塔不说话。 月精灵释放出最后一个魔法徽记,现在祈祷室的透明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五颜六色的诡异符号。它们仿佛有生命的活物一般,蜿蜒扭曲,缓缓游动,彼此纠缠在一起,渐渐融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图案。 “好了,”精灵说,“现在该点燃起第三粒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