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莺
素袍上的破旧痕迹已被缝补完整,韩湘缓缓披到身上,转身蹒跚的走到床边,扶着床尾的木柱,透过木窗看着茫茫夜色,细雨飘舞,黑云遮挡了繁星,漂浮在山顶。 他心中翻腾起前几日的种种如梦似幻的情景,荒山,野道,枯枝,破庙,血书,劫匪,逃亡,鲜血…历历在目,又想起那个如妖物般的鬼火人已不知现在何处,是否在哪里杀人饮血?还是同那春鸟一般,寻了枝桠躲避细雨? 他不寒而栗,胸口和脖颈上的伤口已凝结了血疤,但他却是不解,那昏迷前清晰的看到了身上弥漫的黑气,而现下却只有失血过多的伤口,那黑气竟再次全无。 “莫非是佛爷爷从那荒山上显灵到了这里?那为何又不再治愈我的伤势?” 又想起那诡异血书上的八个血字,为何会突兀的存在了自己的书箱?那晚的情景不也正是,黑气蔓延,第二日却尽皆消散,而身上的伤也莫名其妙的痊愈?种种疑惑不得其解。 他艰难的扭动身躯,拉过身旁的书箱,撩开布帘,一本破旧的经卷正伴着竹箫孤零零的躺在书箱中。 韩湘颤抖着双手拨开书页,书中摆着奇怪姿势的小人,一招一式再次全部浮现眼前,或卧,或仰,或前伸,或后翻…变化多端,诡异莫测,生灵活现。 他看着小人的招式动作,脑海中仿佛再生了一个自己一般也在随着小人而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小腹下缓慢升腾而起,瞬间遍布了全身。仿佛身上的伤口也随着这暖流的流淌在缓慢愈合,筋脉血液温暖恣意,仿佛沐浴在温吞的水中一般,又仿佛阳光照耀,寒气阴霾尽消。 韩湘心思:“莫非那黑气是被这小人动作生起的暖意驱散的?那我那日的伤势呢?现在却又为何久久不见好转?” 小人跳动变化,暖意缓慢笼罩全身,韩湘突然想起那夜自己伸手去拿取经书,手上的伤口有血液滴落到了经书上,随即便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划过了心田,但那时疼痛钻心,也没有详细观察体会。 他轻轻撩起衣衫,只见伤口被粗布包裹,残血凝固已慢慢变黑,其他地方却光滑依旧,许是失血太多,皮囊包裹了骨骼,沟壑纵横。 心中疑窦多多,思绪翻腾,忽然又觉得脑海一阵绞痛,心神疲累,索性再不多想,等到来日必定明了。 入夜已深,窗外夜雨依旧,朦胧中依稀可见远处的山峰奇绝陡峭,仿佛一柄利剑直刺天空,他仔细端详,又觉得这山峰不似利剑,更像是一根羽箭。 山脚处的丛林如羽翼,大地似弯弓,流过的溪流似弓弦,若是松手,仿佛这山峰便要随着大地弯曲的力道而激射天空,将那片昏沉阴暗射穿,月光或许会从上面照耀下来,挥洒大地,驱散诸般寒意与浮杂。 但终究只是幻想罢了,一切种种复归现实,韩湘摇头轻笑,转身不再看窗外的雨夜,放下素袍,手中握着血书,躺到床上。 他望着屋顶的横木,摒除脑海中的种种思绪,只留下小人的身影在缓慢变化,任由暖意流淌,蔓延全身,他轻缓的闭上眼皮,安详的睡去。 雨过天晴,金色的阳光耀着四野苍茫如洗。 小莺端着熬炖了一夜的鸽子汤,轻手推开韩湘居住的木屋门,“吱呀”的一声清脆在金黄的天光中,随着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传到简陋的木屋内。 她看到站在床尾窗户边上的韩湘,“哎呀”了一声,慌忙上前放下手中的陶碗,关切的问道:“你终于醒啦?” 小莺转眼看到韩湘缓缓转过的身躯,金色的阳光照耀在他仍旧苍白的脸上,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伴着俊秀的面容,让她不由的一阵心乱,红晕霎时弥漫脸颊,低下头,不敢再看韩湘,只双手捏住衣角,低声道:“你…你感觉好点了吗?” 韩湘轻笑一声,这几****曾醒来数次,但无奈身体虚弱,头脑浑浑噩噩,可每次醒来,都会看到一张不算白净的脸庞在垂下的黝黑秀发中小心而关切的对着自己,略显粗糙的手指拿着木勺,轻巧而仔细的将汤汁送到自己的嘴中。 他曾多次想要对眼前的女孩道谢,但总是话未出口便再次昏睡过去。 韩湘点头“恩”了一声,脸上带着感激,轻声道:“有姑娘多日的照料,我已经好很多了。”说罢喘了一口粗气,接着道:“只是前几日昏昏沉沉,一直未曾感谢姑娘照料治愈之恩,实在抱歉。” 小莺见韩湘能开口说话,又看他拄着床尾木柱,虽然身子还多有颤抖,但是确实比较前几日强上许多。不由也心中喜悦,听见他的道谢,又是心中羞涩。 她是山村女子,多随父亲打猎,杀鸡屠狗不在话下,性格豪放开朗,初见到韩湘时他正昏睡不醒,全身血液流淌大半,命在旦夕,这些许日子的照料无不细心,女儿性情逐渐替代好爽本性,心中也渐渐对这个躺在床上,眉头微皱,时而痛苦,时而惊惧的男子生了别样情感,少女心思正如春雷,升起便再难消散。 但此刻听见韩湘答谢,竟突然自心底升起一丝失落,仿佛这谢字本不是她愿意听到的一般,脸上的羞涩慢慢变淡,多有幽怨在面,轻着嗓音道:“韩公子不该谢我,都是你的朋友柳公子,花重金拜托乡亲们上山猎了许多野味,配了补血的草药才救活了你的。” 说罢看韩湘面色一阵惨白,虚汗已挂在额头,心中多有担忧,慌忙转身端起桌上的陶碗,鸽汤香气顿时四溢飞散,草药漂浮碗沿。 小莺轻走一步,来到韩湘身前,左手端碗,右手搀住韩湘,将他缓缓放倒,坐在床沿,身后靠着床尾木柱,上前一步坐在韩湘对面,道:“你赶紧把这晚汤喝了,父亲和乡亲们又都上山去了,许是得下午才能回来呢,到时候再给你炖点浓汤,保证让你吃喝的白白胖胖的。”声音调皮,说罢自己已咯咯轻笑起来。 韩湘也是轻笑,只是身子酸软无力,伤口疼痛,也不再多言。 他自然不知这少女心思,只道是一个开朗女孩罢了,但看少女已抬起木勺舀了一勺汤递到自己嘴边,顿时面皮通红,羞怯难忍。 他哪里经过这等暧昧之事,前几日昏睡时虽也醒来看到过,但身体确实不受控制,浑噩不已,想要推迟也有心无力,只得作罢,但现在已多有好转,再让这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喂食自己,当真是羞愧难当,心脏而也随着“嘭嘭”直跳。 韩湘伸手便要接过小莺手中的木勺,却见她略一避手,也带着淡淡的羞涩,轻声道:“你身子还弱,还是我来喂你吧。” 韩湘虽难堪尴尬,但心中竟突然升起一丝淡淡的渴望来,让他不禁心神摇曳。 他微微张口,木勺轻斜嘴角,咽下鸽汤,只觉浓香不已,仿佛天下再没了这等美味,心中也暗想:“这女孩虽看着不算惊艳绝美,断比不得刘员外家的小姐,但她却十分耐看,较之那些粉尘少女,当真是别样风姿。” 小莺不知道韩湘心思,只看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好生失礼,但自己却怎么也生不起愤怒之心,仿佛他这般看着,本属应当。 她手指略带抖动,一勺一勺将汤汁送到韩湘嘴中。 韩湘喝罢最后一口浓汤,长舒了一口气,赞道:“姑娘的手艺真是高明,这普通的一只鸽子都能被你熬制成天下绝味。” 小莺跃下木床,站直身子,咯咯笑道:“你可别再一口一个姑娘叫着了,我叫小莺。” 韩湘点头称是,小莺接着道:“还有这汤可不是我熬制的,是我母亲弄的呢。”说着笑声不停,带着脸庞的红霞,已抬步走出了木屋,只留下尴尬的韩湘,失神片刻,也自大笑出声。 声音爽朗,已渐渐中正,韩湘身体中的虚弱感消散了大半,许是又因大笑而牵动了伤口,一阵“咳咳咳…”顿时回荡在不大的山村间。 艳阳渐高,一夜的细雨浇灌了溪流,泼洒了树枝嫩芽,绿意再生。 韩湘缓缓走出木屋门,看着漫山的翠绿与山花的红粉,黄翠交接,五光十色,仿佛仙境,不似人间。小莺端着木盆正坐在木屋前方不远处溪水边,手中拿着根木杖,费力的敲打着拜访在石块上的衣衫。 韩湘拿起拄在门旁的枯枝,拄着身子,慢慢向溪边走去,只是脚步蹒跚,这一段五丈泥路仿佛让他走了半个时辰,来到时已是汗如雨下。
素袍在春风中猎猎翻卷,发髻散乱,长发飘飘,说不出的虚弱。 小莺看着坐在身边石块上的韩湘,他正拿着枯枝在溪水中撩拨,没好气道:“你重伤未愈,可不能这么剧烈走动,万一裂开了伤口,又要流血了。” 韩湘歉意一笑,道:“不碍事的,我身子已修养的差不多,并且也走的很轻很慢。” 小莺这才转过身子,木杖挥动继续鞭打粗布衣衫,嘴巴里声音断断续续道:“你自己注意吧,若是再伤了,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韩湘点头,溪水纯明清澈,水中鱼儿翻滚,跃出水面看到了满眼炫目之色,又听小莺木杖捶打的“啪啪”声,许是受到惊吓,“咕噜”一声又钻进水里,再没了踪迹。 韩湘问小莺道:“你母亲呢?怎么这村中左右看不到一个人影?” 小莺停住摔打木杖的手,抬起头,额头微微有汗水流下,面颊潮虹,笑着道:“男人们都去山上了,女人和老人都带着孩子都去十里外面的集市了。” 韩湘“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山风徐徐,不时有一二飞鸟掠过溪旁,被小莺的木杖惊吓,“扑棱棱”拍打着翅膀忙不迭远去。 韩湘看着远处俊山,奇形诡绝,乱石嶙峋,青草绿树掩映下,被金色的阳光照耀,煞是美丽。 他神情忽然落寞,声音低糜,喃喃道:“这会儿,他应当正在考试答题吧。” 小莺自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她也明白,对于一个寒窗数载,一心为博取功名的书生来说,若是不能参加考试,那会是多么痛苦而烦恼的事情。 她心有怜惜,安慰道:“没事的,只要你不懈怠,三年后再去京城,一定能考取功名。” 韩湘知道再做悔恨悲伤也是无用,只是心中难免会有不甘,却一时嘴钝,不知该怎么去说。 时值正午,女人们方才带着孩童越过高山小溪从木屋后面的村头返回村庄。 小莺的母亲略显黝黑,半白的头发在金色的阳光中闪烁着明光,虽是一身破衣粗布,却不失整洁干净。 她手里牵着一个半大的孩童,生的略显消瘦,却不虚弱,显得很是干练,正是农村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孩童手里正拿着一个纸折的风扇,迎着春风“哗啦啦”转动,挣脱了母亲的手掌,飞也似的跑过泥路,来到正择菜的小莺身边,笑着一张脸儿,稚嫩的声音道:“jiejie。。jiejie,你看。” 说着将手中的风扇递到小莺面前,像是在炫耀一般,灵活的避开小莺伸出去欲接下的手掌,将风扇别在身后,噘着嘴道:“这是娘买给我的,不给你玩。” 小莺没好气一笑,抚摸着孩童的头慈祥道:“jiejie不玩你的,小虎自己玩去吧。” 小虎却仿佛没听到小莺的话,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木屋门旁坐在木凳上的韩湘,裂开着嘴巴,上前一步,走到韩湘身旁,却也不怕生,好奇的撩开韩湘的衣衫,伸着小头望里面探望,嘴巴不住道:“大哥哥不流血了啊?都能下床了?” 韩湘一把抱住小虎,学着小莺的模样抚摸着小虎的头,寸许长的头发有点扎手,不大的头颅左右摇动,想要挣脱手掌。 韩湘的声音也已脱离了虚弱,轻声道:“哥哥当然不流血啦。” 小虎天真的仰头望着韩湘,道:“哥哥是书生吗?” 韩湘点头,看了看正笑意嫣然盯着自己的小莺,轻声道:“哥哥读过几年书。” 小虎极为欢喜,猛拉住韩湘的手臂,左右摇晃不停,急切的道:“那哥哥能教小虎学字吗?” 从远处走来的妇人已拉过小虎,先向韩湘报以惭愧的表情,又神色严肃的训斥小虎道:“大哥哥重伤未愈,你快一边玩去,让大哥哥休息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