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悠悠宁心
轻尘冷笑,向来只有她在别人面前装神弄鬼,现在竟然有人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便泠泠开口道:“不知姑娘夜半造访所为何事?既然来了,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影子又轻声叹息了一句,似有说不出道不尽的哀愁。 薛楚涵捏起指风射向隔绝着两方的窗檐。 “吱呀”两扇窗应声而开。 众人仔细瞧去,一名女子身形单薄,穿一袭宽大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衣裙,站在窗外瞧着他们。 碧落见并非想象中的鬼魅,大大松了口气,而余惊未定,身体暴露在夜风中有些瑟瑟发抖。 林全安见状往她那边走了两步,温热的手扶在她的肩上,透过那掌心的温度慢慢缓和了惊骇之下突然窒住的心跳。 碧落湿漉漉的眼眸朝他望去。 林全安的神色在光影里晦暗不清,但碧落却觉得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薛楚涵越众而出,温和道:“不知姑娘到此处来,是为了何事?” 那女子睁大了眼睛,很惊讶的样子,声音透过夜风柔弱如蚊蚁地传来。 她道:“这句话,不是该由我来问你们么?” 众人愕然。 她又道:“谎称是宁羽山的远亲偷偷摸摸地潜入宁府,你们到底是谁,想要做什么?” 她的眼眸在夜里平和如深沉的瀚海,无甚波澜。 刘裕向来胆大,上前询问道:“敢问姑娘是这宁羽山的什么人?” 女子摇头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们。” 薛楚涵向前作了个揖:“听姑娘这样说来,竟是我们冒犯了。我等因为盘缠紧缺,又恰逢连日大雨,迫不得已才到此处避雨歇息,若姑娘不应允,我们就立即离开。” 女子听他这么说神色稍霁,像是放下了一些顾虑,可不久又哀怨起来道:“罢了,外头风急雨大,你们爱留就留下吧,反正这宁府也不再是我的了。” 说着幽幽转身,脚步仿若轻盈无物地飘然离去,如同她来时的那样。 刘裕紧追几步朝她背影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困难?是否需要我们帮忙?” 回应他的只有回荡在夜风中的一声叹息。 刘裕走回来道:“这女子定是宁羽山的什么人,看她年纪轻轻,是宁羽山的宠妾,还是女儿?” 碧落缓缓道:“看她头饰发髻便可知还未婚配。” 高才进结结巴巴道:“可,方才那个老人家不是说宁家开罪了朝中的要臣,被官府封了家宅,丁家人被处死或者被发配吗,怎么还会……” 轻尘道:“或许是逃出来的,或者是当真的宁羽山远房亲戚也说不定。” 林全安若有所思道:“你们不觉得她很眼熟吗?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似得。” 众人凝神细想,怎么也想不起来,薛楚涵估摸着时辰不早,便道:“既然想不起来便都去歇息吧,看来那女子对我们并无恶意,我们暂且可以放宽心呆两日,等天晴了我们便立即启程,也不好过分打扰他人。” 听他这样说,大伙便散去,纷纷回房了。 轻尘和薛楚涵两人在院中的雨庭里依偎着赏雨,轻尘朝上伸出掌心,淅沥沥的雨水透过指缝流淌而下,濡湿了衣袖衣角。 雨水透露着冰冷清凉的气息,眼看着这秋天就要过去,马上便是立冬,这时日过得真快。 轻尘歪着头瞧着盛在掌心的雨水,倒映着粼粼的灯光,有些孩子气地笑了。 她靠在薛楚涵的肩上,微微的有些倦意,轻声道:“秋天要过去了呢。” 却半晌听不到薛楚涵的回应,便软软唤道:“子贤?” 薛楚涵缓缓呼出一口气,似乎强行压抑着什么,勉强笑道:“对啊,秋天就要来了。” 轻尘听他声音瓮瓮的有些不对劲,撑起头来瞧他,忧心道:“你怎么了?” 却见薛楚涵深邃的眼眸中,满满的都是慌乱。 轻尘捧着他的脸,疑惑道:“子贤?” 薛楚涵似乎想挤出笑容来,呐呐了片刻,终还是道:“我真害怕。” 轻尘的阴匿毒发作频率越来越密集了。 从原先十天半月到如今四五天便发作一次,虽然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强忍着,并嘱咐与她同住的碧落不要声张。 人也越来越虚弱,身上血色渐褪,整个人苍白得几乎要和雪白色的衣衫融为一体。 习武之人向来精力充沛,静坐运功一个时辰便可等同于酣睡许久,而轻尘,睡着的时间越发长了,醒来的时候看起来也是疲惫的。 都说中了阴匿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药,三月之后即使找到了也药石无灵,而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她在人前总是强忍着,一如往常地打笑说话,但真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么? 薛楚涵哀戚道:“你先前问我有没有后悔,我如今真的后悔了,后悔为何当日要放纵自己去寻你,比起与你生离永世不能相见,但至少我能知道你还好好地活着,我更痛恨这种未知的莫测,和似乎随时会降临的死别。” 轻尘了然,宽慰地笑:“在绝情崖时我与师傅打赌,赌你值不值得,我觉得是我赢了。你莫要担心,其实如今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活。” “可是……”薛楚涵还要再说什么,轻尘笑着捂上了他的嘴,道:“嘘……不要吵,我要睡了。” 说着躺在他怀里慢慢地睡着。 可是若只剩下我一人,我又该怎么办呢? 薛楚涵未说完的话,其实她都懂。 她都懂。 只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治愈万一她撒手离去他心底的伤痛。 可她也不知道。 次日倾盆大雨未歇。 高才进照例钻进那个老旧书房啃书去了,碧落百无聊赖地四处晃悠,其余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碧落拎着一幅画卷冲进内堂里面,气喘吁吁道:“我知道昨晚那女子为什么看起来这般眼熟了!” 轻尘伸手接过画卷,没好气道:“干嘛这样一惊一乍的。” 展开一瞧,竟是一幅仕女图,图中两名女子一位临窗照镜,梳妆打扮,另一人屈身摆弄着窗前的花卉,浇水施肥,悉心照料。 画师造诣颇深,图中人画得栩栩如生。 碧落指着那梳妆的女子道:“我在书房找到的,你们快看这女子是谁!” 刘裕歪头来看,没发觉这人有何不妥。 林全安伏头一瞧,惊讶道:“七夫人怎的会出现在这画中,另外这人……是昨夜的那个女子?” 原来两人的气质迥异,七夫人看起来性子活泼,神情里都是难掩的跳脱,眼眸中闪闪发光几乎要透过画向他们看来似的。 而那女子看起来年纪稍微小些,却贤淑很多,脸色平和地摆弄着花草,看来是个言语不多的人。 因她们各自的气质太强,昨夜乍然一瞧没有发觉两人有太过相似的地方,这会儿比对着画中人细细一看,原来两人的五官长得确实有几分相像,想必是亲姐妹。 这时又有一人走进内堂,声音中平和的音调里有掩饰不住的惊讶:“你们怎么认识我大姊?” 碧落回头一看竟是昨夜的那个女子,硬是又被她唬了一跳,手中的画卷几乎脱手。 缓过神来却是生了气大声道:“你这人怎么老是像鬼魂一般神出鬼没的,想要吓死人么,即便是你家也得事先招呼一声吧?” 那女子被碧落一吼,微微瑟缩了一下,竟然有些委委屈屈道:“我是从书房那边一路跟着你来的,你没有发觉么?” 这下碧落才发觉自己有些逾越了,便呐呐地不说话。 林全安没好气看她一眼,朝女子温和问道:“你是七夫人的meimei?” 女子点头:“我叫宁筱筱,她是我大姊叫宁馨,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认识我大姊的?” 听薛楚涵将前因后果简洁地讲给宁筱筱听罢,她又叹息了一声,道:“竟然又是因为仇归,这么多年他还是不死心。不过幸好有你们救了我大姊,在此请受筱筱一拜。” 说着就要跪下,被薛楚涵拦住,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实在当不起姑娘这样一拜。”
宁筱筱已然欲泣,哭得梨花带雨:“大姊是筱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若是连她也遭遇不测,那筱筱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裕问道:“仇归为何要多番加害你们?难道宁府被官府抄家问罪,也和他有关吗?” 宁筱筱摇头道:“并非如此,我们本是永新县富甲一方的商人,我爹从商已久,家中有两个姨娘,三个兄弟,两个女孩儿,大姊在七月出生,最爱别人唤她七小姐。前年朝廷派人来找过我爹,不知是商议何事,似乎是我爹手上有什么东西朝廷要征收而我爹不同意,官府三番五次来要,我爹都推辞不见,长此以往朝廷里面的人也失去耐心,便栽赃陷害我家说我爹意图谋反被抄了家,家眷男子充公劳役,女子发配到勾栏窑子。” 碧落插嘴道:“那你为何……” 宁筱筱叹了口气道:“大姊在兄弟姐妹中最有计较,我爹也最宠爱她,几乎任何事情都要与她商议。大概她是隐隐知道内幕的,她引诱了官府的一个要员当了他的小妾,软磨硬泡地央着那人将我从牢里救了出来,因为家中男丁都有谋反嫌疑是断断救不得的,而我是女儿身,旁人并不过分在乎,家中五个兄弟姐妹,就只有我们两人逃了出来。” 薛楚涵仔细听着,问道:“那仇归呢,仇归为何要找你们的麻烦?” 宁筱筱心思单纯,没有宁馨那么深的城府,又见他们救了大姊的恩情,便什么都说了。 她道:“这一层我并不知情,只是还在很小的时候我爹就叮嘱我们几个要远远躲开残魔仇归,说他很危险。多年以来并没有见他有什么动静,也没有主动来招惹过我们,直到那年我家事发被抄家,惹来多方瞩目,这时候残魔仇归才开始要找我爹的麻烦,直到不久之后我爹便被官府处死……他再来找不着我爹了,就像失心疯似的大吼大叫走了,后来宁府被抄家,就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说到伤心处,不由得拿起手帕捻一捻眼角的泪水。 薛楚涵等她情绪稍稍平静了些许,便又问道:“那么你可认识丁翼峒这人?我们救你大姊的时候,仇归一直叨念着这个名字,还误以为我们是丁翼峒派来救她的。” “丁翼峒?”宁筱筱讶异道:“那时候他来我家大闹也常听他说这名字呢,只是我们兄弟姐妹都不认得丁翼峒这个人。” 薛楚涵仔细打量她神情,不像是在说谎,心中又添了淡淡的疑惑。 轻尘笑笑,佯装不经意道:“筱筱姑娘的身手不错,轻功尤其上佳,能多次悄然出现在我们身后而不被发觉,看来你和你大姊所从的师傅来头不小。” 宁筱筱脱口道:“我们并没有专门学武功,只是从小爹让我们练好轻功还有一些护身的内功,说是以后即便在遇到危险时打不过也至少能用来逃命。” 轻尘和薛楚涵对视一眼,笑道:“令尊如此为你们着想,也实在是用心良苦了。” 又是絮絮交谈了许久,不知不觉到了晌午,这是雨势稍微减弱,见之前带来的干粮所剩不多,轻尘主动提出要和薛楚涵去外头采购一些。 碧落痴缠着要一起去,轻尘瞧了一眼宁筱筱,又回头看碧落一眼,神色若有所指:“你乖乖呆着,待会jiejie给你买烤鸭吃。” 碧落眸光闪动,悄悄回头看了宁筱筱一眼,得到轻尘的确认后,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你们俩不过就是想借机溜出去谈情说爱,哪里来的银两买烤鸭,骗谁呢。” 轻尘一把拍她肩膀,忍不住笑道:“我从来不骗人。” 说着拖起薛楚涵就往门外走去。 碧落再翻一个白眼,在后面大声嚷嚷:“真是好笑极了,这狡猾的妖女居然说她从来不骗人,骗谁呢!” 林全安端着从井里打上来的井水从她身边走过,听见她的嚷嚷脚步停了片刻,闲闲答道:“骗你。” 说完从容走开了。 碧落咀嚼着林全安别有深意的提示,又过半晌才醒悟过来,跳脚道:“好啊,她竟然敢拐弯抹角骂我不是人?” 不远处的林全安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