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相见如梦
苍白的寒月上了树梢,看似冰凉无温度的光芒让黑夜徒生几分清寒萧瑟的疏落之感。 诺大的客栈后院在黑暗中静悄悄地伫立着,除了叶片在风中被吹动发出的沙沙摩擦声和远处偶尔的虫鸣,一切都蛰伏在略略压抑的寂静氛围中。 终于,北边厢房房门这时“吱哑”一声被打开,橘黄色的灯光从门缝中透露出来,渲染了一地的黯然的昏黄。 房内传出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你们退下去吧,今晚不用进来伺候了。” 林全安拒绝道:“不可,少主你的伤势……”话说到一半顿了下来,似乎有人阻止他往下说。 薛楚涵语调仍旧温和,却不容拒绝:“放心,我并无大碍,退下吧。” 林全安声音停滞了片刻,遵命道:“是!” 一行人依依从房内退了出来,阖上门离开。 过了一阵子,厢房内的灯光熄灭了,再一次陷入寂静。 轻尘倚在树梢上,远远地望着那个方向,脸上流露出哀戚的神色来。 夜里的风渐渐大了,凉意阵阵袭来,房内偶尔传来几声极力压抑的咳嗽声。 轻尘犹豫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踱到他窗前,却只徘徊在外,始终不敢推门进去看一看。 “你来了。” 那声音有些虚弱,却仍旧明朗平静,对她无声的到来并不意外。 她不答话,推开门,悄然迈脚踏入,倚在门框上。 绯红的衣裳在夜风里翻飞,明明已是春期,纤弱的身体却像是秋末在寒风中挣扎着濒临力竭的蝶,几乎要随那风飘然而去。 他也不管她的沉默,自顾自地开口: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轻尘无言以对。 他透过蒙了纱般轻灵淡雅的月光,瞧见她凝重复杂的神色,知道她还在为误伤自己而懊悔,便轻柔地笑道:“别担心,我不要紧的。” “伤口,还疼吗?” 轻尘哑声许久,方这样问道。 薛楚涵摇摇头,又点点头,连自己也魔怔了,才笑道: “你可要听实话?其实挺疼的,可是见到你来,好像又没那么疼了。” 轻尘闻言面容微微一动,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衔了一丝从心底涌现的莫名欣悦,却也心酸难忍。 他的双眸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光,低声道:“其实不论如何,能再见到你,我觉得都是顶好的事情。” 轻尘心头满腔的悲怆无从宣泄,因着他似专注似玩笑般的抚慰变得更加难为起来。 她恍惚记起那些在薛家庄与他一起度过的安然闲适的日子,没有你虞我诈,毋需勾心斗角,却有繁花,夕阳,和清幽月光的日子。 那个时候,或静默或低声细语,就连平日里最寻常的野花绿草都尤其动人心弦。 若能就这样静静与他相对,不管外面的喧嚣拦阻,即使再多束缚不顺,也还是很好很好的。 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像是压抑了许久才得到允许浮现出脑海来,低声地,小心翼翼地,这样和她说。 她的笑容让他受到了鼓舞,他紧紧瞧着她,猛然翻身坐起,跨步下了床榻。 因匆忙被地毯绊了一个阻趔,却不想动作幅度太大,扯裂了伤口,殷红的血渗出白色的包扎布带,他却仿佛浑然不觉痛,仍迈了大步朝她走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心里汹涌着的情绪难以按捺,让他身体微微颤动。 他可是有一个冬季那么长的时间没有见过她了呵,这冬季实在太漫长了些,魂牵梦萦的人似乎从画像上,从梦境中走出,俏生生站在面前来,雀跃的心思,她可曾也是一样的? 他一身洁白的中衣被月光映得晦暗交错,那棱角分明的脸因直面皎洁的淡黄光线变得发亮,眼眸深邃如浩瀚不见底的海,却有粼粼的波光闪动,像极了暗夜中耀眼的星辰。 他抿着薄唇,神情专注。 端详她良久,薛楚涵缓缓抬起右手,似要抚上她娇艳动人的脸容,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只能将心底里喊了无数遍的名字开口唤道: “尘儿……” 她仿佛被蛊惑般俏立原地,无法在他那样深沉的眼眸中动弹丝毫。 两人静静地站着,相对忘言。 只剩下一步的距离。 他的胸口因伤口的迸裂渗透出一朵逐渐扩大的猩红色血花,像是一个警示,耳边“砰”的一声有什么破碎后坠落心底,使她恍然醒悟过来。 不。 不是一样的。 虽是同一个太阳,今日的夕照和昨天的落阳,终究是不一样了。 当日随口的有感而发,不想今日竟一语成谶。 而他和她,再也不能回到初见时的模样。 两人彼此之间身份上地位上泾渭分明的差异,哪里只差一步呢?那是千山万水千辛万苦都无法打破的,禁锢彼此的牢笼啊! 轻尘盯住那朵殷红的伤花,心里头的喧嚣一阵高过一阵,几乎让她站不住脚跟。 意识下后退的一步,让他手上的触碰落了空。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掌心微张,空落落地抓不住任何东西。仿佛那朵仰天祈求的彼岸花,虽然渴求,却是永远不能得到的无望。 轻尘拧头,落寞闭上双眼,不忍看他如受伤的兽一般疼痛、黯然的眼神。 明明仍是静默相对的姿势,如今却只剩下难以触碰的煎熬。 血色从脸上褪尽,他好似失血过多,一脸灰蒙的惨白。 轻尘同样面无血色,她袖中双手紧握,抿紧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忘了罢。” 那三个字太轻太轻,像是夜半一声不经意的呢喃,又像一句没有重量的叹息,一不留神,就要随风而去。 “什么?” 他错愕问道,只当是自己听错。 “忘记我罢。” 轻尘声音透着初春的寒意: “你就当从来没有遇见我这个人,日后再见,也只是毋需心慈手软的敌对关系。” “……那你……能吗?” 他这般问道,身体僵硬着,几乎难以呼吸。
或许,是……不能的吧? 轻尘黯然垂下双眸。 那十数日的回忆里,每一寻常的言语对话,她颔首间的轻颦浅笑,纵然她漠然相向他仍旧热切的深情睇望;那树荫下翩跹潇洒的俊朗身影,那束被阳光渲染的洁白山茶,那望着渐行渐远的太阳余晖而放肆的歌唱…… 她从来没敢想象能有这样的时光,简单,却奢侈难得,曾经一度想过,那样绚丽的记忆,大概足以温暖她未来仍旧漫长孤寂的人生。 她早已命中注定无法逃脱的,晦暗冗长,没有色彩喧嚣,的人生。 然而她却轻轻地笑了: “人生苦短,不过须臾之间,现下无法忘怀的,总有一天要消逝在记忆里。” 他看见那样单薄的笑,心里阵阵发凉,茫然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轻尘仰头看他,那浓密的剑眉紧紧蹙着,眉间是一团散不开的阴霾。她突然有冲动想要伸手替他揉一揉,哪怕缓解他丝毫的疼痛。 然而她却清楚知道那样不被允许。 生生压下伸手的冲动,轻尘苦笑,低声叹息道: “你好好养伤,继续当英明远传的侠客,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生许多孩儿,然后儿孙满堂安享晚年……那样才是你应当拥有的人生。而我不过是红尘中一偶遇的过客,要是过了,便该忘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心意在第一次遇见时你便懂得。” 他像是无力般缓缓放下手,心力交瘁地抚在胸前,似要徒劳地缓一缓心中翻涌而出的酸涩。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若是强求,只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而她不过是卑贱如尘的邪教妖女,要真是万劫不复,她自个儿一人去便是了,何必要拖累他呢? 轻尘仰头,目光透过轩窗望向被浓重云层掩盖而变得模糊的天幕,似在说服他,也似在说服自己般,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的倾慕于你而言,难道也是错的吗?” 他沙哑着嗓音,凄切地诘问。 或许———— “是。” 轻尘这样答道。 疲惫地闭上双眼,回身往门外走去。 若没有遇见他,没有品尝过诱人的一丝甜,她就不会意识到过去她所活着的十余年来是何等的枯燥苦涩。 因为有了比较,所以有了落差。 因为曾经得到,所以患得患失。 因为他的出现,她再也难以回到最初那样无悲无喜,活得冷静清醒的状态。 这难道不是错的吗? 而现在,该是结束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在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之前。 夜里的风甚大,飘飘的衣袂翩跹飞舞,她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远,慢慢地,融入夜色中,直到看不见。 薛楚涵虚弱地倚在门檐下,看着她的身影远去,再也无力挽留。